旅行是一把开启远方的钥匙，这回得到的钥匙，齿条纹成“镇江”这条路。做为名词的镇江，我原以为并不陌生——镇江的镇，镇江的江，谁不知道镇江呢，它是江苏省的一个中等城市，它出产香醋不亚于北方的山西，它……它……。然后呢？然后……。好吧，然后只好去百度。然后眼镜跌落在键盘上。

地理的镇江，是南京以西，扬州以南，傍长江而居，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是“江南”这个地理概念的核心城市之一；是故吴境之首，古楚地之尾；是长江和大运河交汇之处。

历史的镇江，是京口、朱方、丹徒、北府、润州、江陵等等这些故称别名；是赤壁之战的吴蜀大本营，是孙权称帝的故都；是杀得符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北府兵故乡；是祖逖中流击楫慷慨激昂之处；是刘寄奴气吞万里如虎的根据地；是北方人民大举迁徙，南北民族大融合的首要渡口；是隋文帝一统中国的决胜之地；是徐敬业骆宾王讨伐武氏失败后的避难之所；是韩世忠梁红玉大破金兵的古战场……镇江是一个历史的渡口，南来北往，西进东出，有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在此打望过滚滚长江东逝水?

文化的镇江，文化的镇江！竟是我们少年时是语文课——从小学到中学，谁人没有背诵过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龚自珍《已亥杂诗》）？镇江的往事风流，竟然也可以是我们对童年课本的集体怀旧。古代中华，是个诗歌王国，历朝历代的顶尖诗人，又有多少在镇江留下过绝唱呢？除去上述蒙学诗文，再略过诗歌史文化史浩如烟海的详细记载，单论妇孺皆知的人物，就有：李谪仙，李白曾两次游历镇江都有诗歌传世，诗仙的镇江是：“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辛稼轩，辛弃疾晚年出任镇江知府，留有两阕千古名词，除前述的《永遇乐》还有《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苏东坡，苏轼多次客居镇江，为镇江写过无数诗词，他甚至有意在镇江长住：“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陆放翁，陆游曾任镇江通判，他的镇江是：“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南江北镜里天”。甚至《梦溪笔谈》这部古代科学巨著，沈括的梦溪故居，就在现在镇江市中心；还有我最喜欢的宋代艺术家，书画一绝，揖石为兄的米芾——我一向以为古代最具艺术家气质的米癫，也是终老镇江藏竹南山下的；到了近代，世界文学史上，有位赛珍珠，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这位美国女子，声称镇江是她的第二故乡。

何以故？这些汲取了天地精华的锦绣人物，这些我们打算千秋万代传承下去的经典诗文，和镇江曾经有过如此密切的相关，而我们还不知道把他们联系起来。你说你不是历史系和中文系的毕业生，那么，在民间，谁不记得《白蛇传》里经典桥段“水漫金山”的传说？谁没听过《西游记》中法名玄奘的江流儿的因果故事？谁没笑谈过《三国演义》里刘备甘露寺招亲害周瑜陪了夫人又折兵的野史？谁没听说过金山寺里苏东坡好友佛印禅师的趣闻？没错，这金山、金山寺和甘露寺，都在镇江。

将待稍稍点涉一下旅行地点，却被汹涌如大江之水的历史和文化淹没。在对自己无知的羞愧中忽然又找到了有知的快乐，于熟悉和陌生之间螺旋形转换感知。又仿佛得到一枚可以打开某个盒子的钥匙，当捧过盒子来吹去蒙尘，突然被这只古董盒子表面上那些无一处无来历的精美而高古的錾刻掐丝、炸珠鎏金给震住了——竟是稀世珍宝。

顺利的旅行就象钥齿咬住锁簧，无一处不熨贴，格登一声，盒子打开，远方近在眼前——雾气蒸腾，朦胧隐约，镇江——不是迪斯尼的魔幻故事，是现实。实际上我们到镇江之前就收到气象台发出的黄色大雾预警，紧接着又升级为橙色。到达镇江后，是下午二、三点钟光景，雾已略微散去，但雨气渐浓。我们坐在车里四下打望，有人说：“看，蒜山亭！”“哪呢？哪呢？”司机师傅拐进一个停车场，对我们说：“到了，西津渡。”

古镇江是长江的一个重要渡口，这个渡口，就叫西津渡。大自然沧海桑田，千万年前，镇江曾是长江的入海口，江水挟裹泥沙，在海潮的反作用下，沉淀堆积两岸，渐渐收缩了喇叭口。泥沙继续堆积，在江心堆出一个沙州，长江主河床也朝对岸的扬州方向稍稍改道，而在镇江方向，则形成了一条内河，因为河岸的弯曲，又形成一片湖泊。到了近代，西津渡已经不在江边了，作为渡口就成了历史。

镇江的市中心向东边偏移，西津渡则成了古旧的生活区，那些明清及前民时期的老宅子，在葱陇的云台山下，铺陈一片市井巷陌，马头墙平平仄仄，黑瓦灰墙，旧木门窗半掩，青石小巷，四下延伸，虽是初冬，湿潞潞的墙根石缝，点点一些油油青绿的贴地小草，偶尔窜出一只虎斑胖猫，回头张望我们一会儿，喵一声扭着猫步消失在一家卖旧书的小店铺里。

云台山即是古称所谓的“蒜山”，西津渡也因此地形在古时被称为“蒜山渡”。苏东坡说“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他曾想在西津渡定居呢。在西津渡的古街巷里漫步，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是寄奴曾住”现在已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刘裕曾经住在哪里，正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们沿着蒜山下的小街向东漫步，经过已经远离水岸的待渡亭，看过发掘出的考古层，磊磊古台阶，唐宋元明清， “一眼望千年”。经过重重门坊，有过街石塔，经考证，为元代建筑，这种过街塔建筑，已是全国仅存，现在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门额上有书“昭关”二字。此昭关，不知与“伍子胥白发过昭关”有没关系，镇江在古时是吴楚分界处，伍子胥由楚逃往吴国，可能会经过此地的，但无信史，只做猜想。昭关塔南为义渡救生会，是古时的水上救援机构。塔北有观音洞，穿洞可以上至云台山半山俯瞰西津渡，天气晴好的话，可以看到长江吧。

再往东去，则面貌一改。西津渡做为镇江主要渡口，无论从战略和商业角度，都是非常重要的，才出西津渡古街区，就看到山坡上几幢殖民风格的大建筑，此为晚清时期，英国驻镇江的领事馆，也是全国重点文物，现在辟为镇江博物馆。这块街区，多晚清及民国时的各省商会，以及旧时的红“万”字协会、邮局等大型机构，建筑保存尚好，一部分正在如旧修鄯。挨着博物馆，是伯先公园，似乎可以登上云台山。不过天色已晚，雾气蒙蒙，雨意浓郁，我们没有上去。

北方已经进入冬季，而地处江南的镇江还是晚秋影象，老街道两旁是巨大的悬铃木，斑黄树叶在街道上空相接，来往车辆不多，环卫工人沙沙地扫着街面上的落叶，老镇江人坐在街边的小店吃着锅盖面，安静详和。锅盖面、肴肉、香醋，这三种食品被镇江人编入歌谣：“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煮锅盖。”以示他们的喜爱之情，也是外人来镇江，必须品尝的特产。其实，镇江的小吃远不止这些，镇江人自己也表示非常钟爱的，还有鸭血粉，东乡羊肉（原以为是甘肃东乡族人来镇江卖羊肉，却不想，镇江也有个东乡，也出产羊肉）。

在西津渡街口晚饭后大雨如注，一路嬉笑着跑回客栈，夜间活动取消。但并不遗憾，我们住在西津渡街区内一所叫做“小山楼”的客栈，这是目前镇江唯一一家注册的国际青年旅舍，客栈改建自原汁原味的西津渡旧宅院，基本保持了原有格局，增加了一些现代设施，古朴而有趣。更有趣的是客栈的老板娘和小义工。“小山楼国际青年旅舍”店名源自唐张祜《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此诗入《唐诗三百首》，是原汁原味的“西津渡诗”。客栈门口古意盎然，有个小小的广场，爬满藤蔓植物的院门墙，小木栅门边上竖一旗杆，上有 “小山楼”飘幡，魏尧笑着说象某大王的山寨子，老板娘后来就把她的微博名字改成“小山楼的压寨夫人”。我则称她为“压夫人”，并向她请安，请求她给我打折，果然后来压夫人免了我的自行车出租费用，并请我们喝她专享的绿茶。压夫人热情大方，风趣而重情义，曾经向她打听镇江的小吃店，她会详详细细地指点路径，你还在犹疑，她一拍桌子：“走，我骑电动车带你去！”颇有侠气。

客栈大厅有台球案子一张，雨夜无去处，我和魏尧两个臭球篓子厚颜无齿地切磋球技，看谁打得更差，乐此不疲。客栈值班的小义工坐在吧台里，跟他的朋友一边聊天，一边抽空招呼我们两句，我们戏称他“小二”，他并不生气，说：“可以叫我糖糖”，问为啥呢，他说因为他爱吃糖。聊到熟络，夜即深，雨越大，为不影响别人休息，我们放下台球杆子也坐到吧台前，要个啤酒，向糖糖打听镇江，糖糖是原汁原味的镇江人，热情好客，话多嘴快，一会儿跟我们讲解镇江的各种去处，一会儿向我们吐槽他的“倒楣”经历。凌晨会有几拔预定的客人要来，他一边跟我们“哀叹”今晚睡不成觉，一边央我们陪他聊天不要睡觉。他用平板电脑给我们拍照上传微博，给我们讲镇江鬼故事，我们笑声一大，他就把食指嘘在嘴唇，要我们不要惊扰别的客人休息。半夜，来了两位台湾小姑娘投宿，糖糖去过台湾，叨叨叨叨地就讲南投啊，高雄啊，新寮啊，因为第二天客栈里已预定客满，两位台湾小姑娘将没处住宿，糖糖很真忱地邀请她们住到他家里去。

压夫人说糖糖：“这孩子可讨厌呢，好的时候是我干儿子，不好的时候，总是跟我吵架”，言语间全是疼爱，糖糖则在她身后冲我们做鬼脸扮猪头。糖糖是九零后，不久将去服兵役。祝他快乐成年。

西津渡是镇江旅游大本营的不二选择，本身，它是古城旅游点，可住宿，可访古。街边有六零年代的厂房改成的餐厅酒吧，颇有北京798的现代艺术风格。不过本人更喜欢古城里那个名曰“渡客”的酒吧，是一座高大的徽派建筑，有天井，老板自酿的啤酒风味独特。还出版了一本自酿啤酒的教材，可惜那晚喝得醉熏熏，忘了讨一本回来参研参研。酒吧里的招待员很不错，江南姑娘大多白净，吴侬软语悦耳动听。特别有一位，白晰修长，眉目清秀，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竟有大家气质，很是养眼……那天是我来镇江的第二个晚上，终于是天晴了，坐在渡客酒吧的天井院里，感觉到一些软绵轻俏的江南况味。子夜时分西津渡静悄悄，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照着我摇摇晃晃地穿过青石板巷，五分钟就回到小山楼我那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突然觉得路有点短，还想再走一趟。

镇江游，强烈推荐骑自行车，镇江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常规的“三山一渡”精华景点，还有很多古迹故居可以探访，散布在镇江市内各处。

天气终于好起来了，由西津渡向西，骑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金山寺。这是个传奇寺庙， “水漫金山”和江流儿，家喻户晓。另有传说，讲苏东坡《水调歌头》就是在金山寺妙高台写就。还有梁红玉击鼓金山大败金兵的故事。古代金山寺的建筑大多毁于兵燹火患岁月更迭，现已全部重修，零星古迹，尚可怀古。金山寺可登临可远观。登临则目击远天，山水江南，长江滚滚；远观则一寺裹山，树木葱郁，檐角红墙，香烟袅袅。名气太大，金山寺多游客，挤挤捱捱，有若北京八达岭长城。

由金山寺，沿长江路一径往东骑行，经过长江公园，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到达“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的北固山。江南风光秀丽，和风细雨，描述江南的诗词，总是有说不尽的绵绵情义。但镇江则是不同的江南！可以说对岸的扬州是婉约派的：“廿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三分天下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镇江则是江南地区的豪放派：“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北固山也是我去镇江最渴望登临的山，北固山并不高，只因其峭壁直插江岸，地势峻奇。可惜这些天，北固山在古建维护，被禁止登山，些微惆怅。

绕着北固山继续向东，在山下隔着围栏，看到三国时东吴大将太史慈墓，据资料所知，不远处应该还有东吴名相鲁肃的墓。从地图上看，路右是东吴故铁瓮城遗址，当年孙权就是在这里称帝的吧。不过现在已看不出什么了，是烈士陵园的一角，旁边的街名很奇特，叫做“万古一人路”。是谁呢，万古一人，这么大的口气？原以为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权，但我回去时忘了就此事问问糖糖，在网上找资料，这“万古一人”，说得居然是东吴的敌人，西蜀名将，被后人尊为武圣的关羽关云长。据资料上的考证，大约在明代，此地有个关公庙，有人在牌楼上书了“万古一人”四字，于是这个街就被称为了“万古一人路”。

这一次，骑行大约四十分钟，到达焦山。焦山、北固山、金山，再加上西津渡，是为镇江旅游经典的“三山一渡”。金山游客多，颇觉拥挤；北固山封山维修，未能登临；焦山是我这次镇江三山之游最好的感觉。焦山在江心渚上，需要过渡登岛，山下有定慧寺。金山被称为“寺裹山”，因为金山整座山被金山寺的建筑覆盖。焦山则是“山裹寺”，定慧寺隐于焦山下的古树之间。游客不多。定慧寺山门为清代古建，古朴自然，寺庙主要建筑大雄宝殿令人眼前一亮，居然是一座重檐庑殿顶的建筑，古朴而有唐风。重檐庑殿，是古时最高级别的建筑，除了皇宫大内，这种建筑格局极为少见。看介绍果然始建于唐，明代重修时保持了唐风。焦山碑林与西安碑林齐名，其中《瘗鹤铭》为焦山碑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关于它有很多故事。整个焦山被长江环绕，绿树苍苍，枫叶如血，悬铃木举着一篷一篷的黄叶，山顶有塔，塔下别峰庵，据说郑板桥曾在此读书。山顶可以隔着滩涂远眺长江主航道上巨轮穿梭，江对岸的扬州市高楼林立。

由焦山出来，可以往西南向市中心骑去，梦溪广场是镇江的商业中心，广场中心立有沈括像——这是镇江人向这位古代科学家表示的敬意。广场四周商场、大厦林立，我们到了繁华的现代城市。但循着地图去找，很快，在一条市井生活浓郁的小巷子里找到梦溪园，是为沈括修撰《梦溪笔谈》之处。再沿中山东路，找到润州山路，可以找到赛珍珠故居，深巷老街，我们一路寻去，很快就迷路了，地图，卫星定位，讯问路人，最后却只找到了故居的围墙后门紧闭，已近下午四点，晚上的火车回京，只得放弃。没去探访的，还有镇江南山下大书法家大画家米芾之墓。

在镇江，两天半的时间，诸多未竟。高铁列车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载我离去，回头看看灯火中的镇江。只觉得雾失小山楼，月迷西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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