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信我的小说会从纯文学走向文化垃圾,我……我永远是高尚的。他瞪红了眼睛用沙哑的嗓子狠狠地挤出了这一行字,那气势是吓人的。
别做梦了,好像小潘没嫁人你就永远有机会似的。
任齐好象听见有人反驳他,潜意识地问:喂,小潘是谁?
当然是潘金莲了,傻х。
呸,他一边举着酒杯一边啐着,那口吃饱了酒精的浓痰正好撞进了酒杯,在杯底栽了个跟头后又翻滚了上来,与啤酒的银白色的东西纠缠了几个回合后和平共处了。
说实话,任齐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六七年前的时候,他的第一篇小说也就是流行称为处女作的东西是在一家全国性的纯文学双月刊上发表的,那时的他是一个毛小子,也像今天一样不懂得什么叫爱,写得却是爱情小说。具体写得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爱这个女孩,女孩也爱这个男孩,男孩喜欢这个女孩愿意为她死而无憾,女孩喜欢这个男孩愿意以身相许,他们向往着这一切即便海枯石烂也永不分离。可是那时的任齐为了小说更是为了他自己,没办法只好拆散了这一对恋人,结果总不是出人意料的,那个男孩死于白血病,那个女孩痛不欲生。在老师同学以及陌生人的帮助下女孩振作起来了,后来又有了惬意的爱情。女孩依偎在男朋友的怀里想要是男孩没有死我会这么幸福吗。其实让这个女孩活着其实是违背任齐的初衷的,任齐是按照那家杂志社的黄编辑的意思办得。
黄编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任齐叫他黄老,背地里叫他黄老师。任齐后来才知道对四十多岁的人就已是老头的想法居然同现在的新新人类出奇的一致。拷,当初要是申请专利就好了。任齐对黄老是敬重加敬畏的,在给黄老的信里他会说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无知,对他是如何如何地崇拜,并且是非常非常地想见他就像想见到他的文章一样。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黄老是充满信任且满怀着爱心的,他的文章就像他的头发一样日渐稀少并且失去了光泽,这个孩子居然想见他和他的文章。黄老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力,对这个孩子又是关心又是照顾的,并且语重心长说任齐呀你要多练笔什么的。任齐对黄老自然是言听计从了,于是就有了上面的那篇小说的初稿。黄老一看马上说不行呀齐齐你难道不知道已经有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吗。就这样那个女孩活过来了,任齐的文章也活过来了。
任齐的第二篇小说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和一个渴求永葆青春的文字,他原以为这是一篇能给他带来飞黄腾达的佳作,,结果只能在一个小报的屁股上很寂寞地呆了一阵子。一家把性写在脸上的杂志倒是很识相,千里迢迢的打来电话要求转载。任齐很爽快的答应了,可是那东西除了给他带来了三位数的收入之外什么也没留下。你看看,一见那东西就知道是不入流的。他自己会这样说。
当然了,任齐是害怕衰落的。看着自己的作品一步步的走向通俗,那会不会是另一种媚俗呢?看着自己的东西一天不如一天,他迟迟的不敢动手,但是前车之鉴他又不得不痛下决心,他害怕有一天他的创作会像他的爱情一样重演。那天,他眼睁睁地看见自己有点感觉的女孩投向了别人的怀抱,象燕子一样的轻盈,而他自己只能呆在寝室里猫冬。
话又说回来,任齐要写第三篇小说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他清楚的记得当年在老爸的面前,用稚嫩的不知世事的声音说:长大了我要当作家。爸爸高兴的把他举了起来,作为回报他在爸爸的头上痛快地撒了一抛尿。等到有一天他上学了,他的心里一直想着做一个作家。于是他整天背着沉重的书包,把自己始终吊在第一名的位置不敢放下来,很快就吊到了中学。中学时的任齐开始还想着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与黄老联系,拍自己都脸红的马屁。拍足了以后就有了他的第一篇小说。文章发表了以后就与敬爱的永远不会忘记的黄老失去了联系。任齐发现自己离作家近了,离一个叫象牙塔的东西远了。他就继续的吊呀吊,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在一些人的眼泪和羡慕中吊到了象牙塔的塔尖。当作家的梦乡离象牙塔里的任齐越来越远了,他只是做着眼前的事,什么理想呀人生呀,狗屁。也没有想到过以后该怎样,以后怎么啦?该怎样就怎样,有什么好想得。任齐总是反驳着那些把未来当作生活的人。有一次,同学问他毕业后干什么。任齐如数家珍,说希望毕业后有一个好工作,一个温柔漂亮的老婆。然后呢?还然后个屁,有这些不就够啦。任齐就是这样,关键的时候就是不合作。
不过,现在任齐的理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写了这篇小说。
“啊,大海全都是水……”任齐摊开稿纸写下了这一句。他一直以为这是当今诗歌世界里最为经典的句子,尽管里面包含着赵本山小品里的弱智和无知。这比那些只知道拍花鸟虫鱼的马屁的所谓的诗歌要好的多,里面多少继承了写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可是,不,“啊!……任齐又想”啊“起来,但他忘了自己是一个五音不全的家伙。如果”啊“起来不字正腔圆,那还不如不”啊“呢。这是任齐的哲学,不过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一点。
当任齐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回他是写小说的,他却想着拍花鸟虫鱼的马屁。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就好像牛不喝水偏让它低头一样。任齐不得不把头凝视着那堆满了人头的自习室。脑袋里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演绎着,手中的笔不停的复制着。他每写一个故事的时候就要看那些高悬着的日光灯,看得多了,那光线就有一种昏黄的感觉,教室里的人头也已经稀稀拉拉的了。
任齐这时一直琢磨着高潮在哪儿。一想到这他就会很谨慎,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性的,尽管任齐知道这篇小说注定是超不出前两篇的,但他可不想背上黑锅。他这样谨慎是有原因的。那天他暑假归来,下车正好是深夜11点,原以为城市的夜会像纵欲过的女人那样沉沉的睡去,然而火车站的广场上却是人声鼎沸,正在高潮呢。他小心的随着人流走这走那,突然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或者说是女人正向他涌来。他好歹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于是他左闪右躲的,半个小时后,他终于甩掉了他们。想不到我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他一边坐在台阶上,一边喘着粗气,那感觉就像憋急了尿找不到厕所,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方便时的情景。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只剩下他和一位女同学了。任齐偷偷的看了一眼,那女生身材好好,并且还有气质。任齐评价女生时惯用的就是这两句,但是这次又加上一句,特别漂亮。任齐又想起前几天在牡丹园BBS上看到的一个关于吉大女生的情报,上面说理科女生一般在逸夫楼的一楼,不会吧,女生能有这样的气质,胡扯。任齐一直觉得自己的旁边有女生的时候灵感会像涓涓细流一样的悠悠而来。可是今天只知道胡思乱想,他觉得很无奈。
“封楼了,封楼了……”一个熟悉的男高音又在教学楼里游荡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声音很美。
封楼了,还不走啊。任齐把笑容堆满凑了过去,我等我的男朋友呢,那女生满脸的不屑。
一个冻僵的粘紧笑容的脸收了回来。
我拷,又不是让你嫁人,急什么,哼,等你男朋友,只要你没结婚,我就有机会。他又运用自己的哲学。他知道自己灵感就这样嘎然而止了。哎呀,没什么的了,黄河也有断流的时候。
接下来的事情也是大家预料中的。他是不可能在寝室里完成这篇大作的。寝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充满了硝烟和屠杀,那声音也很刺激,不过,那是电脑游戏。在寝室里坐了一会儿,他又爬了一层楼,这完全是无意识的,我可以作出保证。凡是他心事重重的时候,他都会信步走上一层楼,那里有他的老乡。
“拿一支烟给我。”他一进门就说。当他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才知道此行是为了一只烟。他在同学面前是从来不抽烟的,至少他要保留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有什么事就说吧。老乡就是老乡,他总能洞察出一些的。
啊,没什么的。我只想写一篇小说,我的第三篇,我的。
写吧,用痛苦去写吧。如果想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那你应该是痛苦的,你现在痛苦吗?
我痛苦吗?他问自己。
我沉重,我感到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终于把自己的压抑发泄出来了,包括对那刚才女生的愤怒。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至今是一个谜,后来回想起来就像在梦中。那晚谈了什么呢?发牢骚,吹牛皮,开玩笑……这些成了谈话的全部吗?
躺在床上的任齐依然在想着自己的第三篇小说,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来到一个四处都是坟墓的地方,上面杂草丛生,点缀着稀稀拉拉的白花。他走着走着,没有目标没有意识。坟墓没有尽头,他也不停地走,他想冲出这个被坟墓和死亡充斥的世界,但是他不能。他的脚下被蔓藤绊着,他摔的鼻青脸肿的;他的耳边是呼呼的凄戾的狂风,他的耳朵快聋了;迎面的是挥舞的拳头,一个庞然大物的钢铁般的拳头。他开始跑,他的鞋丢了,他的文明人的矜持和道貌岸然丢了,露出了原始的野蛮和冲动。那个庞然大物追着他,他被逼的吐不过气来,他奋力的跨过眼前的坟墓,一直向下沉向下沉,他掉进了万丈深渊……
砰……
他从梦中醒来,向下沉的心向上起伏着仿佛波涛汹涌。他从泥潭里爬起来,站在窗户旁边,撩开窗帘。惨淡的犹如死灰的月光有气无力的泻着,他仿佛又看到戒毒所里吸毒者的眼神。那月光虽然无力但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的心一下子缩小了。
桌面上铺着的稿纸躺在了月光里,那是他的小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忘不了,他对稿纸的感觉就如同女人对她的初恋情人一样。他看到了自己的情人,扑了上去,接下来他就像雕像一样锁在了无华的月光里不停的吻着稿纸。
他发现了稿纸上的字迹了,那是一篇令他意外的文字。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字,假纯情、赶时髦,至少是其中的一种。“只要心中有爱”,而且发生在校园加网络的双重空间里。也许校园的爱情童话和网络的虚拟空间可以成就一切,但是在这个一切都在贩卖的年代有它的意义吗?
他发现自己是愿意选择纯情的,至少他在梦里是这样的,生活中只能掩饰、虚伪了。网络对他来说也是无处不在的,在他的小说里他选择了在网络里生存,除了网络,他在生活中是无力而局促的。
月亮躲进了云层,沉入到浓浓的墨黑色里。光明驱赶着黑暗,它的手段永远是毫不留情的。在月光下生存的任齐已经睡了,趴在稿纸上。一丝丝的口水从他的嘴边抽出来在稿纸上折叠着,渐渐地稿纸湿了透了。
任齐后来还是醒了。他觉得像在妈妈的怀里,既塌实又安稳。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嘴,那丝连着的口水断了,连同这个夜晚。他不觉得可惜,他不喜欢藕断丝连。可是这个夜还剩下了什么呢?那被口水淹没的稿纸上面只剩下乱糟糟的线条,深深浅浅的,弯弯曲曲的,最后死活地缠在了一起。
任齐的心也像那线条一样被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他想起了那句词:“剪不断,理还乱。”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线条,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晚上没有睡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