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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孟威村背靠一座大山,村落建在山腰平地,比江面高出二三十米,即使洪水泛滥的年份,也不用担心灭顶之灾。一条石板铺成的山路像鼻梁一样搁在码头和村口之间。
村口树荫下站着几个当地人,是等着揽客的客栈老板。都是四、五十岁的村妇,肤色黝黑,穿宽大的带长袖背心和粗布筒裙,头发拢到脑后扎成髻子,隆起的发球上插着一朵塑料花。她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笑着聊天,看到背包客上岸,忙把吃剩的瓜子扔进路旁水沟,再把沾了浮土的大手在粗布裙上抹干净。进入雨季后,游客锐减,船上这十几个游客,就再没理由错过。
当我从村口走过时,听到树荫下传来几个支离破碎的英语单词,是她们为自家客栈打的广告。
Hot Water! Hot Water! ——有热水洗澡一定舒服。
Cheap! Cheap! ——便宜又吸引人的只能是住宿价格。
River View! River View! ——她家一定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在我的旅行文章中,River View是最适合填进去的关键词。可当我开口询问River View更多细节时,老板娘却不知所措地指指自己耳朵,点点头,再指指嘴,摇摇头,意思是会听不会讲。见我点头表示明白,她就大声笑起来,露出上下两排白里透黄的牙齿,眼角的皱纹也挤在一起,像合上的扇面一样缩小了面积。我也被这笑声感染。直觉告诉我,无论River View还是这爽朗笑声都是让心情愉快的保证。
从村口到River View客栈有条小路,是各家篱笆之间挤出的细缝。一边走还要一边避让不知深浅的水洼和横冲直撞的鸡鸭。老板娘在前面带路,边走边扭头自我介绍,嘴里蹦出的单词一个个掷地有声。我!妈妈红!妈妈,(每个)女人都是妈妈!红,我丈夫(的姓)。说完又大笑起来,篱笆院子里正洗衣服的女人听到笑声,也朝我们看过来,目光中含着笑意。
妈妈红的客栈因为River View的缘故而建在村落的最外一层。四五间客房分布在江边,之间用一条近乎悬空的走廊连接,踩上去发出咯吱的伴奏。
只有一间住着人,门外一双登山靴倚墙立着。其余都空着,雨季的萧条可见一斑。妈妈红打开其中一间,正中是张双人床,床沿与墙壁的距离刚好可以塞下背包。深蓝色的床单不仔细看还算干净,上面并排摆着两个大红枕头,枕巾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床顶卷着白色蚊帐,这在热带就像骆驼之于沙漠一样必需。推窗而望,窗外是竹,竹外是水,水外是山。我要的都在这里,就决定住下。
一晚多少钱?
妈妈红收起笑容,很认真地答非所问,(你住)几个晚上?——显然住一个月和一天的价格会有很大差别。两天,我实话实说。
一天两万。妈妈红眼瞅别处,又小心地回看了我一眼——她的不自信告诉我这价钱有商量。
我指了指天外的乌云,说,雨季!又收回手指摇了一下,说,没人!
她马上心领神会,通情达理地说,那就1万5!
这与攻略上的指导价格相同。我大喊一声,成交(Deal)!见她被吓得一脸茫然,就改口“OK”!她的脸就又开成一朵花。
生意谈成,妈妈红嘱咐我外出一定锁门,随后就和她的笑声一起消失不见。
门外走廊空地上架着一张吊床,晃晃悠悠,像一张向上张开的渔网。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躺在吊床上随意翻看。刚把视线在黑色标题上聚拢,余光中的“River View”却渐渐清晰起来,眼前竹林与远山之间的南乌江水面宽广,江心处有一座小岛,应该是上游冲下的泥沙沉积而成。水流被小岛阻隔,叉成两条水路。撞上岛的水花脾气最大,发出哗哗噪音,而靠近岸边的水流已完全没了脾气,只推着停泊的小船一下下有规律地吻着岸。发现主宰身体的意识在视觉与听觉之间摆渡。打开的书只看了两行,主宰者就成了梦。
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阳光很偏很斜,透过斑驳竹叶,一截一截射下来。眼睛睁开又合上,合上时就看到眼皮上的红光一闪一闪。
喜欢在日暮时分拿起相机在异乡街头无目的、无主题地拍摄。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日暮”时光线已不太强烈,不用担心曝光过度,同时还能在万物身后挂上一条长长的阴影,让画面饱满丰富。“异乡街头”保证了每一样景物都是从所未见的新鲜,让每一步充满惊喜。而“无目的无主题”则把旅行的自由感觉贯彻始终,此时一朵长着牛角的流云,喜鹊飞走后仍旧震颤摇摆的枝丫,一晃而过的孩子们的笑脸,都有可能被镜头锁定。这很像听音乐台广播,永远不知道DJ下一分钟会放哪一首歌。有意无意地听着,可能就有一句唱到心里。
孟威村有一条与江水平行的主路,路边还能看到浅绿色的草地,像一层薄薄的毯子。路中间由于人来人往而被踩出焦黄色泥土——下雨时变成泥,太阳出来又很快干燥成土。
路的两边边各有一条深深的排水沟,是落在村里的大雨与南乌江联通的道路。也有村民把垃圾扔进沟里,不定时的大雨又承担了清扫垃圾的工作。
孟威村的黄昏也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田里劳作的农民三五成群地往家走,戴着斗笠,扛着锄头。准备晚上打渔的男人已睡了一天,醒来后借着最后一缕光线织补渔网。女人们正围着厨房打转,在土灶上蒸一大锅糯米饭,把青笋切丝再混上咖喱辣椒,或者在案板上把丈夫前一日打来的活鱼开膛破肚。
年纪更大的女人早已把厨房交给儿媳。她们坐在自家屋檐下的织机前,一遍遍重复蹬踏抽拉的动作。织机上飞旋着十几个锁子,老太太必须专心致志才能保证不出差错。从那已经完成一大半的花布上可以看出图案的复杂与精致。这种传统纺织技术放在中国只是景点招揽游客的噱头和表演,而在当地却仍是人们身上衣物的主要来源。孙女们在老太太身旁负责纺线,把纺车四角架在石块上,摇着摇着,棉花就变成了线。
打渔种田,纺纱织布,是生活在东南亚雨林深处人们的主要生产与生活方式,几百年来都如此,而比这更加根深蒂固的,则是他们的信仰。
孟威村主路尽头连着一座庙宇。庙前有一座木桥,桥下是块墨绿色的池塘,几株紫色莲花正暗香浮动。庙门口还有十来级向上的台阶,两旁护栏上盘旋着张牙舞爪的三首金龙。只是做工跟琅勃拉邦的名门望寺相比就显得有点粗糙,不仅龙牙掉了一颗,龙身上的金漆也少了一大片。
庙门不过是块半人高的栅栏,推门而入,正中是间禅房。门开着,一个老和尚与四五个小和尚面对面盘膝而坐。老和尚双目微闭,每念一句佛号,小和尚就晃着脑袋重复。我赶忙把脚步放轻,不想打扰他们的修行。
禅房左边的正殿用来供奉佛祖。如来居中而坐,宝相庄严金身护体,怎奈头顶却是无数蛛网搭起的顶棚。如果是在西游的故事里,跟佛祖有关的一切都能成精。
禅房前的空地上晾晒着两块袈裟,这艳丽的橘黄色块被远山深绿浅绿的背景映衬得更加醒目。晚风把半干的袈裟吹起,像卷开的舞台幕布,整个村庄就在眼前呈现。此时街头的烟火气息被身后传来的咿咿呀呀声淹没。晚风吹来清凉的空气,深吸一口,仿佛给内心的尘埃做了一次扫除。
摇摇欲坠的夕阳先是被树冠一样的茂盛云朵遮住,随后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直接从山后溜走了。天空的颜色迅速从浅蓝过渡到深蓝,更深的蓝就是黑了。天光好像被星星和月亮给偷吃了,你看,天越黑,它们就越亮。
孟威村原本与太阳的作息时间相同,太阳落山了,它也就该睡了。可自从旅游开发之后,每晚7点,村口的发电机就会准时启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像被关在铁笼里的野兽。它的咆哮把自然界的声响都盖过,好在,野兽每天只叫3个小时。
通电后的村庄马上亮起三盏路灯。庙前一盏,码头一盏,村口一盏。那相隔遥远的光柱仿佛夜行人晃动的手电筒,只把眼皮底下的一小块区域照亮,却把其他地方映衬得更加黑暗。与村委会的吝啬对比鲜明的是村里的各家餐馆,老板恨不得把桌底都照亮,好像灯开得越多,生意才越好。
餐馆门前都立着水牌,水牌正中是各家店名,不过在游客眼中区别不大,店名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像电报一样简洁,却像箭一样把肠胃缺乏食物的游客射中,这才是区分各家餐馆的关键。
我家的啤酒很凉!——那喝起来一定很爽!
我家有面条!——显然把意大利人定位为目标客户。
我家今天有活鱼!——没鱼也能下河去抓!
在孟威这种与世隔绝的村落,旅行者已把对食物的预期降到填饱肚子的标准,而稍微比这预期稍高一点的刺激,就足以让胃口做出选择。
我在一块写着“正宗巴盖”的水牌前停下。巴盖是个法语词,专指法国长棍面包,是我第一次欧洲长途旅行时的主要粮食,马上感觉一阵暖和的亲切。“正宗巴盖”的上方写着“妈妈金的餐馆”。
餐馆是主路边一间被架空的竹楼,比地面高出3尺。竹楼一面墙三面窗,房顶盖着硕大的人字形顶棚。屋里悬着4盏日光灯,灯下桌面上趴着几只被烫死的蚊虫尸体。
厅堂敞亮,摆着四张塑料桌子,上面铺着塑料桌布,桌布上印着色彩鲜艳的热带水果,却被烟头烫出几个边缘焦黄的窟窿。桌面一角放着筷笼子,里面倒竖着几双深棕色木筷子,还有几把透明的塑料刀叉。筷笼子旁是两瓶调料,黄瓶子是辣椒酱,红瓶子是番茄酱。再旁边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塑料盒,里面缠着一卷皱皱巴巴的淡粉色卫生纸。盒上挖了个圆洞,露出一小截纸头,就像烟花的引线。每张桌子旁还有四把塑料椅子,我旁边的一把椅背只剩一半,像被人斜砍了一刀。
妈妈金一个人坐在窗边,一半脑袋架在支起的手掌上,眼睛空洞洞地望着被衬得漆黑的主路,见我进门才起身招呼。她看上去三十多岁,大眼睛高颧骨,穿戴和村中其他妇女一样,松垮的背心,粗布裙子,头发向后梳成髻,戴一朵假花。应该是当地已婚女人的统一打扮。她也爱笑,却不像妈妈红那样肆无忌惮,而是抿着嘴,唇角微扬,不露一颗牙齿。
菜单是张打印的A4纸,外面覆了塑料膜,膜上又沾了一层肥厚油渍,肥厚得需要用指甲抠开才能看清压在下面的字迹。塑料膜的边角都已裂开,露出卷起的纸角,也被油浸得透明。与巴盖有关的食物占了A4纸的一半:巴盖金枪鱼,巴盖猪肉,巴盖茄子,巴盖番茄……价格也都统一,素巴盖8千,荤巴盖1万5。
点完餐妈妈金走到屋后,掀起门帘,朝后院大喊一声:仔!巴盖鸡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晚餐上桌。上菜的是那个叫做仔的厨师,竟然认识,就是下午同船把头发染成黄色的时尚小伙。他也认出我,朝我笑笑,还聊了几句。
巴盖鸡蛋是把烤热的法棍从侧面切开一条小口,再把炒好的鸡蛋从口子里塞进去。炒鸡蛋时油放多了,从面包切口流进盘子。半尺长的法棍面包又焦又脆,拿在手里还有点烫,心儿却又白又软,裹着油腻的鸡蛋,再抹上辣椒酱就着吃,咬第一口时,食道就已被完全打开。
结账后,妈妈金从屋檐挂着的一大把香蕉中选了两只黄透的摘下,扔到桌上,笑着说,免费免费。“Free”发音成“夫力”,而且“力”被拖得很长。胃口中的最后一点空隙也被塞满,却仍有意犹未尽之感,想让这小村留在心中的美好继续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