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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动物感情是什么 |
分类: 随笔 |
车就这么给堵住了。
车是给堵在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有太大的自由,就是可以让那些年轻司机放开了跑,跑得像是要飞起来。而高速公路也太不人道,一但堵了,谁也没有办法。路两边是钢铁的栏杆,人可以用双手一扶跃过去,跃过去做什么?去洒尿。车堵得那么多,都有几公里了,车一辆一接着一辆,要洒尿就得跃过栏杆到道下边去解决,道下边是庄稼地,高梁、玉米,还有谷子和黍子。男人们就到地边去,大大咧咧叉开腿,把肚子里没用的黄水远远放出去,人就舒服了。女人们呢,也要用双手扶住栏杆往外边跳,她们要走得更远,到高梁地和玉米地里去,在那里蹲着,耳边,留意着风吹草动,有那么一点新奇,有那么一点紧张,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冒险的意味。女人们跳到道那边去,大多要找个伴儿,也有被男朋友陪着的。豪华旅游车上就有那么一对儿,二十多岁,是大学生吧,那男的,脸白白的,眉毛细细的。总是陪着那女的到地里去。车上的人都看到了,还在心里给他们计算着时间,如果是两个人同时解决,也该完了,如果是女的解决完了,然后是男的解决,也应该完了,而他们却还不出来,都半个小时了,都一个小时了,都一个小时多了,车上的人都有点儿急,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呢?在密密的高梁地里?但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妈的!谁让车已经被堵了五天,五天不算短,而且又得不到疏散,高速公路就这一点最缺德,前不能前,后不能后。既然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很多,注定便是各色各样的车都有。有拉钢材的大卡车,有拉旅客的豪华车,有拉蔬菜的车,还有拉牲口的,一车牛,满满一车牛,挤挤挨挨,还有一车猪,猪就没有牛那么从容,总是在那里叫,像是在练声,在准备一场演出。还有那讨厌而好色的公猪,居然,还有使不完的精力,乱中取胜地跃上母猪的身子在那里耍流氓。而这只是前几天的事,这几天,那些猪都蔫了,天是多么的热,连水都喝不到。人们可以从车上下来到道边去透透气或者散散步,猪呢?牛呢?可遭了大罪了。没吃没喝,过的简直就不是人的日子,猪是人吗?不是,牛是人吗?也不是。猪现在不怎么叫了,牛却叫开了,“哞”的一声,又“哞”的一声,凄楚悠长。它们都是一些老牛,干不动活儿了,如果是人,早已经在家里看电视养老了。而它们是牛,主人又终于下了决心,把它们卖了,等着它们的是锋利的屠刀,而它们却浑然不知,它们现在想家了。它们原来也和人一样,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家,从小都在各自的村子里生活着,从村子里到地里,再从地里到村子里,它们也有青春年少,和别的牛干过仗,或者也有过爱情,像那一对儿大学生一样在野地里野合过。它们奇怪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车是一辆接着一辆,天又是多么的热。是哪头牛,又在叫了,“哞”的一声,让人听了心里是多么的难过。
高速公路堵车了,这就够热闹的。但好像是还嫌不够热闹。附近村子里的人们都出动了。一部分人是来卖各种吃食的,比如饼子,馒头,还有绿豆稀饭和泡菜。泡菜是青椒和包头菜再加上芹菜切成丝腌的那种,很能开人胃口。还有刚从树上摘下的杏子和李子。更多的村里人是到这边来卖方便面。甚至有在道边生了火,搭了小棚。摆了小板凳和小桌子,他们的摊儿上有鸡蛋和方便面,煮一包方便面打一个荷包蛋就是一顿饭。漫长的堵车给了他们挣钱的好机会。这种摊儿一个接一个,女人们在这里招呼客人,男人们骑着车子给她们运货,红着脸儿,满头的汗,把一箱子一箱子的方便面和鸡蛋送来。堵在公路上的人们再焦燥也要吃饭,人这种动物火气最大,火气一大饭量也会随之变大而且挑剔,一开始那几天,一顿早餐一包方便面加一个鸡蛋还可以,到了后来,人们要求西红柿,要求黄瓜,要求茄子和青椒,要求更多的花样,甚至居然还会要求火腿肠和午餐肉。好像是:人们都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了。无论人们有多么大的火气,公路还是死死地堵着。那场面简直就像是发生了战事。乱得不能再乱,高速公路道边的庄稼算是倒了大霉。所以呢,另一部分人从村子里急急赶来是为了看护他们的庄稼,是看护吗?不,是保卫!因为他们发现,好好儿长在地里的庄稼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饲料,变成了被困在车上的那些猪和牛的饲料。
天气是太热了,人可以找找阴凉。而那被困在车上的猪和牛呢?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吱吱吱吱”,“哞哞哞哞”地叫着。车主和货主简直是急疯了,满满一车猪,又不能把它们放下来让它们去散步,让它们到树下睡一觉。猪也是要一日三餐的,即使没那么高的规格,一天也要吃一顿吧,但到什么地方去找饲料。又不能让它们死,最最让货主和车主发愁的是万万不能让它们减肥,它们又不是时下的小姐,个个都花枝招展想着减肥。它们一但减了肥,少了份量,就意味着货主口袋里的钞票被人偷了或被人抢了。这就又给附近村子里的人们开了一条生财之道。他们不能把猪食一锅一锅地端来,他们只能卖些猪草。甚至,还卖水。货主心疼也没办法,给猪喂水,怎么喂?猪这些家伙们,一是没有纪律,二是没有修养,一桶水放在那里,它们又不懂的排队,一个挨着一个地喝,它们会一下子就把水桶弄翻了。货主只好把水一桶一桶往车上泼,让那些猪在车上能舔多少是多少,猪草也是,一把一把扬到车上去,让那些猪能吃几口算几口。一切都乱了一切都乱了。货主已经在附近找屠户了,他们的想法是:能卖掉几头是几头,总比饿成个猪骨架好。那牛呢,牛和猪不一样,尊贵多了,做什么都从容不迫。它们饿了,渴了,但它们更是下不了车,车栏被加高了,它们只好用头撞那些车栏,“哐哐哐哐”地撞,“哞哞哞哞”地叫。货主也从附近买了草喂它们。但它们的胃口真是大。货主们也动了脑筋,想找屠户,能杀几头是几头,能卖多少是多少。说到杀猪,好像是在各个村子里都能找到几个会这门手艺的人。但宰牛可没那么简单,不是任何人都敢宰牛的。
天又亮了,而且还起了一点点的雾,好像是要下雨了,但这雾也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很快就散去了。这样的天气,会更热。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人们听到了一阵猪叫,人们不用睁眼就知道又是猪贩子来了,来买猪,打着手电,在车上看来看去,用手揣揣这头,再揣揣那头,选中了,也不用费多么大的劲,那些猪,历尽了磨难,好像是也想早早离了这车,被选中的猪叫开了,也只是叫那么几声,好像是对车上的兄弟姐妹说再见。好像是对所有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人说再见。那些人,怎么睡?有睡在车上的,自然是坐着睡,有睡在公路上的,在身下铺一块塑料布。豪华客车上的旅客都烦死了,都商量着准备回去起诉,但起诉谁呢?他们又不得而知。那一对儿大学生模样的恋人,那男的脸白白的,眉毛细细的,和他的女朋友随遇而安,卿卿我我,那女的困了就扒在男的腿上睡一会儿。
天又亮了,还是没有车能开通的消息传来。
那个乡下老头儿却又出现了,因为是早上,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很旧的军上衣,脚上的鞋
子已经给露水打湿了。老头儿背着一捆鲜嫩的稗子草,又出现在那辆运牛的车边了。
黑妞,黑妞,老头儿站在车下喊:黑妞,黑妞,
一车的牛都动了。
黑妞,黑妞。老头儿又喊了。
车上的牛,经过了一晚上的饥饿煎熬,谁也不让谁了,都往车帮子边上挤。黑妞是老了,它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它只能在牛群里“哞——”地叫了一声,又“哞——”地叫了一声。老头儿又扒上车栏上了,他看到了自己的黑妞,被挤在后边,黑妞使了劲,却怎么也挤不过来。老头把一把草抽出来,朝黑妞扬着。但老头手里的草很快被车帮子边上的牛一扬头叨走了。老头儿用手把离自己最近的牛推开,往后推,往后推,一边召唤着黑妞。那黑妞在老头的召唤下好像又有了力量,终于挤过来了。老头儿发现黑妞的头部靠眼睛的地方在流血,黑妞受了伤,不知被哪头牛的角弄伤了。黑妞努力挤了过来,把头靠近老头儿了。一下子把头放在了老头儿的胳膊上。老头儿这才发现黑妞的鼻子上也有伤了。老头心上难过极了,也明白该怎么喂黑妞草了,他把草,团成一小把一小把,攥在手里送给黑妞。他昨天晚上已经想好了,今天不再来了,但早上一起来心里就慌慌的,像出了什么事,两只脚就朝这边来了,离老远就看见高速公路上的车还黑压压地堵着。高速公路上车那么多,人那么多,猪那么多,还有那一车牛。但老头儿心里就只有黑妞。他的心里难过极了,卖黑妞的时候,他难过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牛栏里进来出去。他觉着自己干了一件最最没良心的事。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么多的车居然在高速公路上被堵了,他的黑妞居然还在车上。老头简直像是在赎罪,再喂一次吧,总不能让它饿着,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这天早上,老头儿不但背了草来,而且还拿了黑妞最爱吃的豆饼,一大块儿,在车上被掰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小块一小块的豆饼被老头塞给黑妞。豆饼的气息让车上的牛都激动起来,都使了蛮劲挤过来,黑妞很快就给挤到后边了。黑妞是急坏了也气坏了。哞的一声,又哞的一声,又哞的一声。
黑妞。老头喊一声。
“哞——”黑妞是通人性的,在那里答应一声。
黑妞。老头儿又喊一声。
“哞——”黑妞又答应了一声。
但黑妞毕竟是老了,它挤不过来。
老头儿的眼里有泪了,是一把一把的老泪。他把拱到自己身边的牛头推开,推开,再推开,他看见黑妞了,在别的牛的后边可怜地扬着头,不是扬着头,而是被别的牛架了起来。老头儿的身上,还带着一个绿色的啤酒瓶子,里边是水,还加了一点点盐,他想给黑妞喂些水,但那些饥饿的牛都被豆饼的香气煸动了,黑妞是老了,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有多少日子?在那么多的日子里,黑妞天天跟着自己,现在,怎么会这样?老头儿从车上下来了,哭了,他不怕别人看见,眼泪流了满脸。他又绕到了车的另一边,从另一边扒上了车栏,他喊他的黑妞:黑妞,黑妞。
车上的牛又是一阵涌动,黑妞转不过身子来,却扬起头,叫了:哞的一声,又哞的一声,声音是那样的苍老和无奈。
高速公路两边的生活垃圾已经堆得很高了,大多是方便面盒子和塑料袋子,太阳照样地炽热,车照样还没有通。有一辆拉蔬菜的车,已经用小车把菜一车一车地让本地人买走,但菜还是烂了一大半儿。烂了的菜只好扔到高速公路的道两边,所以远远近近都能闻到腐烂了的蔬菜的味道。天又黑了下来,在人们愤怒的骂声中黑了下来。时间是最无情的,而又最有规律,黑过之后,又慢慢慢慢亮了,也就是说,新的一天又来了。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高速公路上的人们被一件事情吸引了,那就是那个老头儿又出现在那辆牛车边。他像是有点儿害羞,但他执拗地对那个牛贩子说,他一定要把他的黑妞赎回去。
赎牛?牛贩子说,好像有些不相信。
不卖了。老头儿说他不想卖了,卖牛的钱已经带来了。
老头儿一头的汗,虽然是早上。他把卖牛的钱掏了出来,一共四百,一个没动。老头儿要把钱交给牛贩子。牛贩子当然愿意,他不愿意看到车上的牛死,更不愿在这里耗着让它们掉份量。但这是在高速公路上,他还是有些犹豫,一是担心车要是动起来怎么办?二是他不知道怎么把老头儿的牛从车上弄下来,一车的牛,一头挤着一头。怎么把牛从车上弄下来?车已经被加高了车栏,要是想把那头牛弄下车就得把加高的牛栏拆了,这有多么的麻烦,多么的费事。牛贩子同意了,车主却不愿意,坐在那里不动,看着前方,像是没听见。前方呢,一点点动静都没有,车还堵着。
我不卖了,我要把我的牛赎回去。老头就是这么一句话,还有一头的汗,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老头跟在牛贩子的后边。周围的人有热闹看了,他们实在是心烦而无聊,一点点事都能激起他们的兴奋。他们很快都站到了老头儿的一边,他们认为老头儿简直是一种悔改的举动,因为老头儿在那里说了,说黑妞,在他们家都二十五年了,做了二十五年的活儿,下地,打场,拉粪什么都干,老头一边说一边急着掉泪。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了,说看不出你这个老头儿心就这么黑,它给你干了二十五年的活儿你一下子就把它卖了?你们这些农村人还有一点点人性没有?二十五年的长工都得给养老金!这个人这么一说,许多人就都愤怒了,都说这个老头儿真是不对。而很快,这种情绪又产生了变化,因为那老头儿,忽然掉过头去喊它的牛,声音颤抖着:黑妞——黑妞——
黑妞知道它的主人来了,在车上,苍凉无力地回应了:“哞”的一声。
围在牛车边上的人们都忽然不说话了,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情绪像是传染病一样,马上传染了他们。那个老头儿的声音和牛的声音让他们很难过又很激动。
老头儿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黑妞——老头儿又喊叫了一声。
黑妞又在车上“哞”地又回应了一声。
围在车周围的人很快就都成了老头儿的支持者,都认为应该让老头儿把他的牛赎回去,要不赎回去,那牛不是在这里热死就是要给屠杀掉。
那个车主却走到了一边去,他不愿做这种事,那加高的牛栏都是用八号铁丝拧紧的,要想把加高的部分拆开还不那么容易。再说,要想把牛从车上弄下来,还得要搭板子,牛又不是什么东西,可以从车上一下子扔下来,或者是用绳子吊着送下来。车主到一边去了,去了玉米地。围在车边的人们就都没了主意。这样一来呢,那老头儿就更着急了,团团转。牛也是一条命。这时不知谁在说,说牛这种动物其实最应该得到尊重,干一辈子活儿到老在这里受罪真是不人道。二十五岁的牛如果是人可能就是九十多岁了,九十多岁还让它受这种罪?说这话的就是那个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他的女朋友就站在他的身旁,挽着他的胳膊。二十多岁的年龄正是容易冲动的岁数,这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说:拆一下后马槽上的栏杆,又不费多少事,无论是什么动物的生命,都是最最珍贵的。这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自告奋勇了。工具很容易就从别处找了来。这个年轻人就上去,一条腿跨在车栏上,一只脚蹬在后马槽上,开始往开弄车栏上加高的木栏。下边的人接应着,这年轻人,身上有侠客的气质,一想到要解救出一头老牛来,先就激动了,所以他干得很起劲。他把八号铁丝弄开了。弄开了这头,又去弄另一头。一根杆子就给从上边递了下来,下边有几个人接着。
干什么?干什么?这时候那个车主出现了,他很不满意,车上的一切都是他的特权。
你下来!车主对正在车上干得欢的年轻人喊。
年轻人就停了下来,但人还在上边站着,看着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车主。
你干什么?车主对那个年轻人说。
年轻人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下来。
车主说。口气是不好的,挑衅的。
黑妞的主人,那个老头就急了,他急了有什么办法,他只好去对那个牛贩子说好话,说牛不卖了不卖了,钱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他不愿看他的牛在这里受罪。围在车周围的人们都好像突然怒了,都朝着牛贩子,都说人家不卖了你就得把牛还给人家,牛命也是命!赶快把牛还给人家老头儿!这些人们这样一说,那牛贩子就回了头看车主,车主原是他的朋友。他用眼睛询问车主是什么意思?
下来下来!车主的口气还是狠的,他要那年轻人马上从车上下来。
那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了,但是,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的是:那车主,从年轻人的手里一把夺过了工具,车主也是年轻人,身手更骄健,一下子就蹬着马槽上了车,他自己干了起来。这真是让人想不到。这就更能显出一个人的性格。下边的人几乎要喝出彩来。车后边被加高的栏杆很快就被拆了下来,拆下加高的部分,后边的马槽就可以放下来了。后马槽一放下来,问题也就来了,那头叫黑妞的牛怎么下来?又不是条小牛,可以被人们抱着,就像它小的时候被那老头儿抱着走来走去。这时就有人又出了主意,既然找不到搭板,不可以从别的车上下一块侧马槽吗?这意见很快就被人接受了。而且后边那辆车的司机就愿意帮一下这个忙,而且很快就下了一块过来,斜斜地架在那里了。一车的牛,一头挤着一头,在车上涌动着,那牛贩子马上上了车,他生怕那些牛从车上掉下来一头,他把那些牛往后边赶。
那老头儿也上了车,他要把他的黑妞从车上引下来。
黑妞。老头喊了一声,扬扬手。
“哞”的一声。黑妞在里边叫了一声,算是答应。
黑妞,老头又叫了一声,推开别的牛往里边去,那头黑妞,毕竟是老了,已经给挤到了最里边。老头从这头牛和那头牛的缝隙间挤进去,看到他的黑妞了,摸到他的黑妞了,手已经像往常一样一把抓住了那粗粗短短的牛角。老头儿的感觉是,一下子像是中了电,甚至,激动的打了个颤抖。但他有什么办法?他怎么才能把他的黑妞从一头挤着一头的牛里弄出来。车上,都是牛屎,粘滑的,简直是下不了脚,牛们都知道发生了事,都紧张了起来,个个都不肯让了。还是那个脸白白眉毛细细的年轻人,一跃,上了车,让他激动的是现在他们要解救一头老牛,他没想到车上会这样脏,脚下会这样滑,每一头牛的身上几乎都是屎,一上车,他就给蹭了一身脏。他好不容易挤到老头儿的身边了,他把挤在老头身边的牛往一边推,他要帮着老头推出一条路来。这时车下又上来一个人,也来帮忙了。那黑妞,却害了怕,这几天的经历让它心惊胆跳,它倒不敢到车边去了,那老头儿,和帮他忙的人好容易把黑妞推到了车的后马槽那里,黑妞却说什么也不下车了。任你怎么推,任你怎么拉,它都倔着不下,在那里抖着,可怜地倔着,就是不下车。
老头儿生气了。好像是自己的孩子在众人的面前不肯听话,又好像是,为了它,老头儿已经欠下了这么多人情,这么多的人都在帮忙,而黑妞还是不肯下,这怎么像话?老头儿在黑牛身上捶了一下,黑妞还是不肯动,老头儿又在黑妞身上捶了一下,生气了,这简直是丢自己的脸,下边有那么多的人都看着。
下下下下!老头儿说,使了劲,捶它的屁股。黑妞的屁股硌疼了老头儿的拳头。
你别打它,你打它做什么?车下边的人说话了,说牛又不是人,可以坐飞机,可以从车上往下跳,它是牛,你打它做什么?它都多大了,干了一辈子了,你就这样对待它?下边的人一这么说,老头儿好像害羞了,脸红红的,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没了办法。黑妞不下车他又有什么办法?牛一但犯了倔,几个人都弄不动它,别看它老了,又受了这么多天的罪,但它还是有力气的,牛就是牛,到什么时候都是牛。
那个牛贩子又跳上了车,说话了,他有太多的对付牛的办法,他说,找块布,遮住它的眼,还怕它不下。牛这种东西最好哄了:妈的,找块布子。
布子找来了,黑妞的两眼被蒙住了,这样一来,它果真变得听话了,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甚至都显得有点娇气了,被老头儿从车上慢慢领了下来,黑妞是老了,经过了这么几天的折磨,它就显得更老了,甚至走路都有点一瘸一瘸了,四条腿都在抖,老头儿看到了黑妞身上的伤,屁股上的伤,临卖它那天,老头儿还给黑妞在院子里细细洗过,说干干净净的去吧,别让人讨厌。
老头儿小心翼翼把黑妞从车上领了下来,终于站在车下了。下边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车主和牛贩子也舒了一口气。他们又去弄他们的车栏去了。
车下边,人们忽然都愣住了。
那个老头儿,忽然,搂住了黑妞的脖子,“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既然是在高速公路上,老头儿和黑妞就没办法跳过栏杆,他们只有顺着堵了车的高速公路走,要一直走到下一个出口,然后才能脚踏实地的站在土地上,青草永远只能生长在土地上,还有那温暖的亮亮的河流,也只能在土地上流淌。
人们看着那老头儿,搂着那条叫黑妞的牛的脖子,伤心而激动地哭着。他们都老了,他们——人和牛,都曾经年轻过,现在都老了。站在旁边的那些人,都不说话,心里也都酸酸的,他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这头牛都二十五岁了,好家伙,要是人,岁数起码在九十岁上下。好家伙!
那条牛,黑妞,没哭。牛会哭吗,可能不会。它站着,两条前腿稍稍分开着,却一直在那里发抖。它忽然掉过头去,用舌头舔老头儿的手和脸,很粗糙的,像砂纸,在老头儿的手和脸上一扫一扫。
高速公路还堵着,天更热了,什么时候才能通?没人知道。
老头儿和那头叫黑妞的牛走远了,老头儿背操着手,牛跟在他的后边,在高速公路上,一点一点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