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短篇小说《金色琉璃》

标签:
金色琉璃母亲孤独者 |
分类: 短篇小说 |
http://s10/mw690/55cfbe14tddcf12c610f9&690
金麦现在有些难过,这个家对她好像是一下子就变陌生了,厨房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都不清楚了,其实是以前她都清楚,而现在她突然不清楚了。大李对她说慢慢就好了,慢慢慢慢你就又都会适应了。这话让金麦很伤感,她和大李结婚后一直就住在这个房子里,但她从来都没操心过家里的事,她很少做家务,学校的事总是很多,有时候她回来的很晚,到后来她几乎天天都回来很晚。这个家一直是金麦的母亲在料理,做饭包括在前边的院子里种些什么,金麦的母亲最喜欢的植物是薄荷,所以在前边的院子里种了不少薄荷,金麦的母亲总是把摘回来的薄荷插在屋子里几乎所有的瓶子里,金麦的母亲说蚊子最怕薄荷。金麦的母亲还会用薄荷的叶子做薄荷茶,放一点点蜂蜜在里边。金麦和大李的儿子喜欢喝薄荷茶与金麦的母亲分不开。除了做这些,金麦的母亲还热衷于腌各种泡菜,用那个棕色的大广口玻璃瓶子。多少年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金麦的儿子现在已经初中毕业了,个子长得很高。金麦的母亲在秋天的时候已经永远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人人都迟早要去。但金麦发现家里现在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随手拿起什么都让人想起她。金麦很想为此大哭一场。
“我离不开母亲。”金麦说。
“可她不在了。”大李说,“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金麦不说话了,大李在看一本画报,他每翻一页动作都很轻,画报是儿子买回来看完就随手一扔,儿子喜欢的东西大李发现自己也很喜欢。
“我一直想亲手给妈包泡菜饺子。”金麦说。
“饺子有什么稀罕?”大李又翻了一页,“超市里多的是。”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知道我多想吃妈包的泡菜饺子。”金麦说。
这么多年来,金麦一直在忙她的琉璃,各种各样的琉璃,凝固的和熔化的,那些熔化的琉璃最后都会变得让人想也想不到的漂亮,琉璃缸,琉璃瓶,琉璃盘,琉璃花器,琉璃动物都很漂亮,金麦上学学的就是琉璃。她觉得她是在和艺术打交道,实际上她就是在和艺术打交道,不过这个艺术温度太高了,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给灼伤。金麦一直想亲自给母亲用金色的琉璃做一个很好看的广口琉璃瓶,母亲可以用它来腌制泡菜,而这只是个想法,却一直没实现,金麦其实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她一直想让自己在过年或过节的时候给家人好好做一桌子好菜,但这也只个想法而已。就好像现在,自己是那么想看到母亲,但也只能是个想法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这种想法却越来越强烈。金麦想起她们去年搞“双年琉璃展”,那天去的人真多,母亲也去了,但她一直忙,忙着和这个人或那个人说话,没一点点时间照顾母亲。她给学校版画系的一个教授取酒杯的时候看到母亲正在用手轻轻摸那个很大的金色琉璃马头。她那时候想母亲肯定也很喜欢琉璃艺术品。但她现在想当时自己为什么不过去给母亲倒一杯饮料。这让金麦很难过。
“别,别,”大李说。
“大李,大李,”金麦说,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了。
大李站了起来却没朝她走过来,大李去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条毛巾。金麦擦脸上的泪时,大李听见从毛巾下边发出的声音:
“我已经做好了一个很大的琉璃瓶。”
大李没说话,他不明白金麦的意思?什么意思?但他没问。
“问题是我已经做好了一个很大的琉璃瓶。”金麦说。
大李想起来了,储藏室是有那么一个大东西,用包装纸和塑料泡沫紧紧包着,金麦对他说过小心别碰之类的话。大李明白就是那个东西了。金麦和大李的家里有很多琉璃制品,几乎是到处都是。大李已经习惯了,所以做什么都很小心,做什么都轻手轻脚。大李知道那是金麦的艺术,金麦的东西他从来都不去动。
“什么都能找到,就是妈找不到。”金麦说,站起来去储藏室了,但她又很快从那里出来了,她想自己要是现在看到那个琉璃瓶也许会更伤心。那是她特意给母亲做的。当时同事们一边帮她做一边还问她,“拿得准拿不准?这么老大?如果腌泡菜,一次能吃半年。”
“你昨天晚上吃了几粒?”大李跟在金麦身后,那个药瓶现在就放在床头那边,大李早上一醒来就看到它了,金麦说她最多的时候一次吃过四粒还是睡不着,而说明书上写着一次最多也只能吃两粒,金麦说自己不知是怎么了。
“这么下去可不行。”大李说。
大李想不到金麦开始在网络上发帖子。大李从来都不去金麦在网上的那个区域,但有人那天打来了电话,听声音是个老太太。老太太在电话里说她的生日正好也是五月十三号。大李不知道老太太在说什么?“什么生日?谁的生日?”大李问老太太是不打错了电话?老太太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说就是这个电话。大李说您肯定是打错电话了。打错电话的事经常有,大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过了两天又有人打来了电话,同样是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的嗓子像是完全哑掉了,又哑又苍老,而且说话又特别慢。大李特别讨厌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让人感觉说话的人也许是个烟鬼,也许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抽烟,而且总是熬夜不睡觉,大李觉得电话里的这个老太太肯定是这样的人。大李问电话里的老太太有什么事?问她想找谁?这个老太太的声音可真够沙哑,她说她的生日正好是五月十三号。大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李几乎已经忘掉了前几天有人打来电话说生日的事了,现在他一下子就忽然想起来了,大李对电话里的老太太说“您的生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电话里的老太太忽然不说话了,停了好一会儿,她问大李是谁?大李想说“我是谁跟您有什么关系?”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李忽然想起来了,想起金麦的母亲的生日就是五月十三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李觉得金麦是不是有问题了?也就是那天大李偷偷上了金麦的博客,金麦居然在博客上留言说她想找一个母亲,想让这个母亲来家和她一起过一个年,吃一顿饭,然后她会送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的礼物给她。金麦这边的条件是这个可以来家和她一起过年的老太太必须是和自己母亲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老人。金麦还在博上边留了自己的电话。
大李愣在了那里,一大截烟灰落在了键盘上,他吹了一下,这就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后来他只好对着键盘不停在“浮浮浮浮”吹。后来他不再吹键盘上的烟灰,他打电话给他在医院里工作的老同学马小良,大李想知道这样下去金麦会不会得抑郁症?大李的老同学马小良在电话里说大李最好带金麦出去过一个春节,“到外边走走,换换环境会好的。”大李把金麦的事说了。马小良说这是一个心里的结,也可以说是心理疾病。你让她把这个结解开就行了。大李说自己没法想像有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老太太来家里和自己一起过年,一起吃饭,一起使用卫生间里的那个马桶,而且还要在这里连续住四五天,大李觉得金麦真是有了问题了。而马小良在电话里说“这个结解开就好了,你让她去做,做完她的结也就解开了,这对她好,至于那个老太太,你让她吃完饭洗碗!”放下电话,大李马上去了卫生间,其实他是既不想小便也不想大便,他看了一下马桶,把马桶上的坐圈翻上来又放下去,马桶擦拭得很干净,卫生间里也没有任何味道,洗脸池旁边的小窗子开着,大李探了一下头,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楼顶,对面那家人的太阳能热水器可能又坏了,有个工人正站在上边鼓捣什么,大李看到了水,上边正在流水,水冒着汽,但流下去就会马上冻结了,那个工人在上边敲敲打打。大李心里想,要想找不痛快最好给自己安个太阳能热水器。大李觉得或许自己真是应该带着金麦和儿子去新加坡过个年,这总比让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老太太来家里又是住又是吃的好。大李又看了一眼马桶,他把马桶盖子放了下来,他坐了上去,他给自己又点了一支烟。但他马上站起来去了储藏室,储藏室就在卫生间旁边。那个被包装纸和塑料泡沫包得好好的大东西就在那里,他蹲下来,心想是不是应该把它打开看看,但他没把它打开,这主要是他不愿意把它打开后再把它包起来,那会很麻烦。大李用两只手把这个大东西托了一下,他明白这就是金麦说的那个很漂亮的金色大琉璃瓶,份量有点重,是琉璃器的份量。但它有多漂亮谁也不知道。大李对琉璃没多大兴趣。
但大李还是取来了剪子,但他还是没把它剪开。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就那么站了很久。之间,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突然感到自己饿了。他去了一下厨房。水池上方墙上也挂着一把剪子,只不过这把剪子大一些,而且有点生锈了,金麦的母亲总是用这把剪子给鱼开膛,再把鱼鳍给剪下去。大李摸了摸这把剪子,把它从墙上摘了下来放进了抽屉。
往后的日子大李又接到了几次电话,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大李在家的时候金麦也接了几次电话,她详细地问讯对方住在什么地方?生于哪年哪月哪日?还在纸上把什么记了下来。这种时候大李或者是在看一本书,或者是在看电视,或者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但他尽量不让自己有什么动静,他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但他把金麦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但大李不问,大李最清楚这一点,金麦的事他最好不问,大李希望金麦学校里的玻璃窑那边事再多一些,也许这样对金麦会好一些,但快过年的时候那边的事其实最少。在此期间,大李不知道金麦去没去过那些给她打电话的老太太们的家,但金麦有一次带回来一封很厚的信,还有一双用毛线织的手套,也就这些。大李有一种预感,预感到那封信是那些老太太之中的某一位写给金麦的,那毛线手套也是。大李很想知道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但大李没看那封信,如果金麦请他看他也许会看。从结婚那天开始他们都这样。金麦把那封信和手套放在一进门的鞋柜上,好像是想让大李看一下,但大李没看。金麦不说话他不会看。大李和金麦的儿子就更不会看,大李和金麦的儿子有时候从外边回来会把白色的袜子脱下来直接放在那封信上。
“冰一天比一天好了。”大李和金麦听见儿子说,这个冬天,大李已经教会了儿子滑冰。
金麦对儿子说“你就差把臭袜子放在碗里了。”
儿子会说“我又不臭。”儿子会再说一句,“我的脚从来都不臭!”
儿子这么说话的时候会看着大李。要在以前,金麦肯定会说“都是你姥姥把你惯成这样。”可现在金麦不再说,起码不再这么说。
离过年差不了多少天了。街上到处都是忙忙碌碌准备过年的人。要在往年,买过年要用的东西都是金麦母亲的事,但既然金麦的母亲已经去了那个地方,她就不能再给家里忙这忙那了,这些事,现在都是大李的。这天,大李从外边回来,他把一个放海鲜的纸箱子从肩膀上放下来,地板被划得“沙”的一声。金麦正在看那封信,大李发现金麦的眼泪都出来了。
大李从卫生间出来没擦脚,脚上都是水,每走一步都“咯吱”一声。
大李说,“金麦,你放心,你请什么样的老太太来家过年我都同意。”大李说,“只要你高兴。”
“你听我说。”金麦说。
大李看着金麦,怕她再次哭起来,又说,“只要你高兴。”大李忽然想起那个储藏室里的大东西,“就怕那个大东西不好带。”大李知道金麦要把那个给她母亲做的大琉璃瓶送给来家里的老太太,当然就要帮着那个老太太把那个大东西送到老太太的家里。这他已经猜到了,要不是这样他就不是金麦的大李了。
大李看着金麦,又看看自己的脚,大李很喜欢看自己的脚,大李觉得自己的脚很好看。他看自己的脚的时候听清了金麦在说什么,金麦说不打算让老太太来家了,她要大李陪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的家里去和那位老太太过一个年。
“你陪我去。”金麦说。
大李吃了一惊,大李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说什么,怎么回事?这也太意外了,大李看着金麦。
金麦说,“你看看那封信。”
大李朝那边看了一下,“这事也许我早已经猜到了。”
金麦说,“但你没看。”
大李朝那边瞟了一眼。“咯吱、咯吱、”大李朝鞋柜那边走了过去。大李拿着那封信去了一下厨房,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在水里还放了一点去年的干薄荷叶和一点点蜂蜜。他突然觉得口渴。
大李开始看那封信,其实他早就想看了。
“那手套也是她给你织的?”大李说。
金麦说手套的事是另一位老太太。
“我有多少年没看过信了。”大李说,“谁现在还写信?”
“现在没人写信。”大李说,他坐了下来
“人们现在都在电脑上发邮件。”大李说。
马上,大李不说话了。
雪终于没有落下来,虽然天气预报说有大雪。其实新年这一天下点雪也挺好,但不下雪也好,这样开车会更加安全一些。大李帮金麦把那个大东西从家里一直抱到了车上,大李怕把这个大东西放在后背箱给颠坏了,就把它放在了后排座上。开车的时候大李很想对金麦说她的这个选择其实很好,很有意义。不过这个年大李好像也只有这么两个选择,一个选择就是不看那封信,另一个选择就是看了那封信他无法不去那个孤独的老太太那里。大李还陪金麦去了一下超市,他们在那里买了一些东西,有水果和葡萄干儿蛋糕。
“他不去就别去了。”大李对金麦说,说他们的儿子,大李和金麦的儿子要和他的同学们一起去过这个新年。
“他应该有他的选择,这是对的。”大李对金麦说。
大李说:“问题是我不知道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一个人过年是怎么回事。”大李说。“不过一个人包饺子一个人吃其实也不错。”大李看着金麦。
“大李!”金麦说,看着大李。
车这时候颠了一下,然后又平稳了。金麦回头看了一下,那个大东西还好好儿地在后座上待着。因为它在后座上,现在看上去显得特别大。
“你不知道它有多漂亮。”金麦说。
“待会儿就看到了。”大李说。
“金色的琉璃。”金麦说。
大李按了按喇叭,有人从前边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