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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2015-01-08 17: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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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1、 “过年是减法。”

“可人们常误以为它是加法。”

苍凝一边劈着柴脑子里一边跳出了这么两句。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他要赶着劈好这一院的柴。镇上的华家等着呢。

华家可谓集中了镇上所有人关于幸福愿景的企盼,从小事儿上说,单看苍凝这院儿里垒得诺高的一垛垛柴,路过的人就忍不住咋舌:除了华家,谁有财力置办好这么多的过年的柴火?

华家的惯例是,整个冬天都烧炭,但过年那天要红红火火,只烧柴。当家的华表老爷子与他老太太的厅里要安个鎏金的大铜锅,那锅口径足有几尺之巨,四脚的柱子都雕着瑞兽。除了他们老两口,大儿子华为、二儿子华润、三儿子华泰……四侄子华帝……乃至神华那些上门女婿的厅里都要生柴火。

火烧旺运,过年那天,整个占了一条街的华府都要披红,青砖大房上妆点的那些红彩格外惹眼。

中国人的幸福感从来都是累加着的幸福感,要多子多孙,要年年有余,要盆满钵满……京城里请来的戏班子都在卯着劲儿准备着《满床芴》这样的十全儿大戏。

……一道刀光闪过,苍凝看着自己用刀劈的柴。

很多年前,江湖上流传过他这“隽永刀”的名字,他在看着自己那刀劈得够不够专注、与深致。

 

他跟华家的华表老爷子是朋友。

奇特的是,这几年,华表老爷子每到年三十的午夜,其实并不在家过年,而是到苍凝这小院子里守岁。

平时他也偶尔来,看苍凝在院子里运刀、劈柴。两个人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就那么默默地坐上一个时辰。华表老爷子在那辰光里会抽完他的一袋烟,眼睛在迷雾里盯着苍凝那洗练的刀光。他坐在苍凝的柴堆上时从来都佝偻着身子,像寻寻常常随便的一个乡村老头儿,可离开时,他会带着满意的表情,走出院门后就变得腰杆儿标挺,像一支真正的华表那样的挺立在乡人面前。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

华家与苍家的情谊不是一代,而是一代代这么在这么惺惺相惜中种下来的。

 

前儿华表老爷子又来了。

“大过节的躲清闲?”

苍凝看了华老爷子一眼,用眼神代替了心里的这句问候。

“不想老忙着操持。”

华表老爷子笑了笑。

其实他也没说话,只是用他那老得精怪似的、锈迹不掩其尖锐的目光回看了苍凝一眼,所有的含义就都在那眼神中了。

……是要操持,他得活着,尤其是这年下,他得调停那么多儿子、侄子、女婿之间的分配。

年底是结帐的时候,也是展望明年的时候。运营好这样一个家就像要搭一架最好的柴火,哪根柴能挺得久,哪根柴不禁烧却易燃,哪里要架根干的,哪里要架根湿的,什么架在上面,什么架在下面……都有讲究,你都得一一算计好,不然就会倒架,会烟熏,会多少人过不好这个年。

外面人只看到年三十他家里个个院中那红火火的柴堆,却不知道人世间所有表象的幸福下面都需要不断的耗尽心力操持。不说别的,来年二儿子的生意算计着要搭上大儿子的通路,大儿子也不是完全不同意,却另有额外的条件……这事儿就足够老爷子斟酌的。

“华家的年才算年”,镇里大多人家都会这么说。

华表老爷子当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他们说出了,却又忽略了那个“算”字。

没有“算”过的年,都不成为一个“年”。

 

“还是你好。”

华老爷子看着苍凝,嘴里叨叨咕咕、吐噜出了这么一句。

“都像我,这世界就没人了。”

苍凝也嘀咕着。

他们一个坐在柴堆上,一个站在院子里。外面紧密密的年华压挤着他们,活到他们这地步,对手早已不再是人,而是年华,而是时光了。

每一道劈下的刀光都要劈破树心里的年轮。

苍凝在这镇子里也住了近十年,他不是因为华表老爷子的声势才跟他走近的。平日里的华表老人会在年节那天穿上满铺团花图案的袍子,上面满满地团着“福”“禄”“寿”“禧”,那花纹与字迹都要做得尽可能的满当、合谐与复杂,那样的华表老爷子像一个刻满字的图腾,召唤来的善男信女太多,苍凝不想、也走不近的。

他真正认识华表老爷子那天是他到赣江边上,薄青青的天色,薄青青的冬,天地里满含肃杀的杀气,那老爷子没穿他那件戏袍似的披挂,而只是一身薄薄的麻,硬橛橛地挺立在江边。麻袍的年头久了,泛着黄,像是岁月留在他身上的锈。

苍凝远远地看着,像看到那累累堆积的华家里面,那真正的一些硬挺着的东西。

那以后,他就与这老人相交了。

 

“今年怎么过?”

苍凝与华表老爷子像同时想起了这么一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一道不屈的长风透过院墙顶端,透过所有的树、所有的山岗,从遥远的不知名目的地方吹来,吹得他们都感到一阵冷。

 

……总不过是搭柴。

华表老爷子在袍子里把自己的老骨头又朝里面缩了缩,这么想着:一定得搭好这一堆堆柴,否则,各儿子、侄子、女婿们首先就会闹翻天,连带着会赔上身边这一个镇、一条路、一堆连锁客栈、以及一堆钱庄里好多人的生计。

必需要有火,必需要有个闹活火热的场景,否则人就聚不到一堆儿来。

大多的人是要聚堆儿的,他们想不出这世上其实本来什么也没有,人凑起来最开始可能只为一场熊熊的野火。他老了,经历得多了,知道人一旦散开来会像什么。风好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起史上那些人相食,比畜牲还畜牲的世界。

他的年外人看来从来很热闹,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孤单。

 

“今年怎么过?”

苍凝唇角笑了下。

他当然依旧一个人……一瞬间里他甚或脑子里闪过了下华秾,可接着就不想了。他会一个人在这屋里,纸窗下,盘点这一年来他劈过的柴。

外面是急剧扩张的市场,华家把整个市道都带得兴旺了,但他一年只劈得了那么多些。

……急景凋年,他会想起他一年劈过的所有的树:松树、樟树、栎树……与它们每一棵都不同、如此绝异的木纹与年轮。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怎么过其实无需再问,人生只有一次选择,选择完了你唯一剩余的只有负责与印证。

他继续劈着他的柴,身外的冬是淡白色的,两个人口里呵出淡白的呵气。他们喜欢在一起,感觉着人世间呈现出的那本质的“苍”“华”两色,也听到远远的小孩子们传来的谣唱:

 

    子子孙孙永宝用,

    世世代代传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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