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方物篇》系列之《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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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山菊花
关于奶奶的一生,从各人的口中听了不少的断断续续的事件,就像一粒粒分散着的珍珠,我总想把它们串在一起,却总觉得力不从心。
奶奶生于贫寒家庭,自小就被送到大户人家当了童养媳,天生的好强和开阔的心胸却使从未读过书的她渐渐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大家庭里显示了她非凡的管理能力。几十口人的大家庭在她勤劳肯干、处事公平的操持下井井有条,俨然一副《红楼梦》里凤姐的作派。里里外外的人对她的评价都是“处事有理有据,对大小事务了然在胸,定如珠星”。此时的奶奶累是累些,但已可称得上是幸福的了,但是,生活却在她面前呈现出了它的无常,一切并没有因为奶奶的勤勉而趋向美满。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丈夫便早逝了,而家道也随着当时的社会现实而衰败。奶奶只育有一女,经人介绍,到榕城西门找到了当时也因为家庭困难而无力抚养的一个小男孩(也就是我的父亲)来继承香火。这孤儿寡母的一家三口就靠奶奶一个人日挣工分,夜当裁缝来维持着。奶奶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丝毫不逊于一个强壮的男劳力,以至于远近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劳动强手,还经一致推举当上了农会主席。一些只闻其事其名,不知其人的人们还慕名前来拜见这位“仁兄”,在以劳动为荣的年代,人们就是这样“追星”的。
奶奶的“硬汉”胆识不仅体现在和平日子里,还体现在日本军入侵揭阳时的举动上。据资料记载,“1945年1月23日,日军步骑1000余人,从揭阳赤肚岭出发,25日占领了锡场、玉浦一带,控制了锡场、新亨、盘东区以及义顺乡等几十个自然村的交通要道,疯狂烧杀抢掠,仅这次进入锡场乡的第一天,就有60多人死伤于日军的屠刀下,其中林清泉等14人被拖走排成一排砍头示众,只林清泉一人被砍13刀未中要害,死里逃生。26日,日军又焚烧石洋村、石林村,各村一片火海,死伤居民无数。”那天,锡场逃难的人群拥挤着向村口成玉楼方向奔跑,奶奶却不跑,说生死由天。而鬼子就在成玉楼上架起了机关枪,向人群扫射,人群就像多米诺骨牌般一片片地倒在血泊中,奶奶的妯娌一家也在其中。在当时连男人都不敢出门的情况下,奶奶等到半夜,手提风灯到尸横满地的村口找亲人。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一个个地翻寻着可能出现在其中的亲戚,终于让她找到了大伯家那满身鲜血的小儿子,他被母亲保护在身体下,侥幸留下了一条命,右手的小指却被子弹擦穿了,此后,他一生都屈着他那个伸不直的手指。奶奶有时也跟我说起日本军占领锡场的情景,当时她和家里的女人全部用灶灰把自己的脸涂得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身穿破旧的衣服,免得被日本兵看上。有一次奶奶在路上突然碰到了日本军队,避无可避,就赶紧靠着乡下露天茅厕的矮墙,往地上一蹲,日本兵的军刀就在她穿的破大衣上刷刷地擦身而过,这些真切的细节让我听得心惊肉跳。
虽然是既当爹又当娘的,但奶奶的衣着、容颜却永远是整洁清爽的,也有很多人为她牵线做媒,但她一直坚持独力抚养着一对子女,不但尽量让儿女在精神上和物质上不落后于周围的孩子,还不时以辛苦得来的仅有的物资帮助更加困难的邻里。奶奶一直没有再婚,也不知是因为对公公的感情太深还是“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的作用,奶奶就这样默默地撑着这个家,直到儿女成人成家——艰苦岁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柱在支撑着奶奶。
直到老年,奶奶在我的印象中还是清爽素净的形象,中等的身材,水蓝色的盘扣上衣,黑色或灰色的裤子,头发文丝不乱地挽在脑后,发髻精巧而紧致。一直记得奶奶说的话,“衣服可以不花俏,但一定要干净整洁”。在我的眼中,奶奶永远都是精神抖擞的,走起路来飒飒生风。我喜欢跟奶奶到处去坐谈闲聊,听她们讲半懂不懂的人情世事,听鬼故事时,则总是要靠着墙或者靠着奶奶,就像随时会有鬼从后面出来一样。那时候奶奶走到那我就跟到那,像个贴身的小警卫,但是我的脚步太小,经常是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走着走着,奶奶总得停下来等我。
奶奶对孙子们是严厉而慈爱的,她相信“玉不琢不成器”的古训,从不一味的溺爱,大至做人的原则,小到拿筷子的手势,都一一严格要求。姐姐就因为拿筷子的姿势不对,常常吃饭吃到一半就有“飞来竹仔鱼”(奶奶一看到就顺手用竹筷子敲打那只错误地伸出来的手指)光临。由于奶奶的赏罚分明,我们自小便能从或赏或罚中体会到那些事是该做的,那些事是不该做的。说来也怪,没有上过学的奶奶说起话来却是有理有据,有时甚至是引经据典,这点我们只能归结于她的聪明。无论是从日常生活中体会到的,从戏剧中看来的,还是从听故事中听来的,这些信息统统融化成奶奶自己的知识,随时转化成顺口而出的应景话语。
奶奶还是一个古风俗顾问,不论是办喜事还是办丧事,大家都会来找她帮忙。大至整个行礼过程的步骤策划,小至给每个亲朋的回礼轻重,样样都进退有度。谁来请她帮忙,她总是第一个到场,也差不多是最后一个退场,做完了事情,人家给的红包她分文不取,有时连家里的东西也拿去垫上了,甚至饭也没吃上一口,多数时候是事情办完了,她也已经累得吃不下饭了。奶奶的一腔古道热肠让她不停地忙碌着,也赢来了大家有口皆碑的敬重。因此对于一些邻里间的争执,只要有奶奶出面调停,没有不化干戈为玉帛的。在耳濡目染中,奶奶待人接物的宽宏大度、热心重义,还有她那一套不知来于何方(有时我会想,那可能是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吧)的礼仪道德规范、善良博爱的品质也慢慢的渗入我的脑海中,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长大后的行为和处事,不管奶奶的那一套在现代社会有多少的可行性,尽管有时觉得自己的某些传统观念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我仍为拥有这样一个虽无血缘关系,但感情上却血浓于水的奶奶而深深感恩。
奶奶是坚强而乐观的,印象中奶奶从不流泪的,她留给我们的形象一直是上进、宽容、事事以大局为重的,也许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孙子们的榜样。只有一件事奶奶显得小气而嫉妒,那就是我们说起或要去看望父亲的生母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奶奶都要生闷气,还交待我们只能叫父亲的生母为“老姨”(姨婆),父亲是一个孝子,奶奶说什么他都照办,因此我们一直把“老姨”叫到奶奶过世以后才改口。一开始我们几个孩子都说奶奶太霸道了,但我们懂事后都知道这是奶奶太爱我们的结果,而实际上我们心目中最亲的奶奶也依然是她,而不是西门的“老姨”奶奶。
奶奶一生都爱清洁,弥留的时候,依然是那样的慈祥和整洁,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才知道,到了生命的最后,都是妈妈在帮她梳头洗脸,保持着她一贯的形象。而我粗心得完全没有察觉,还傻乎乎地认为她只是比平常病得重一些,吃了药还是很快就会好的,也没有把奶奶的病联系到死亡上去。有一天奶奶说想吃市场那家饺子店的水饺,让我去买时,我懒性做怪,磨磨蹭蹭的不想去,奶奶没有骂我,只是说了句,“我白疼你了”,后来也记不清是由姐姐还是妈妈去买了。几天后的清晨,我睡眼朦胧地起床,就听到奶奶房间杂乱的脚步声,进去一看,奶奶不像平常那样躺在床上,而是睡在地下的一块木板上,脸色白中带青,用手一摸冰凉而生硬……
葬礼安排在祠堂里进行,很多奶奶生前帮助过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围满了灵堂,大家都希望能最后为奶奶做点什么。我在葬礼司仪的安排下做着一切作为孙女该做的事情,但目光却一刻都不肯离开奶奶的身体。以前看别人的葬礼,心里总有一些后怕,死者身上的印着寿字花纹的紫蓝色专用布料看着就让人心寒胆颤,但此时我却很想上去抱住奶奶,就像平时一样撒撒娇、耍耍赖,可是我只是木木地跟着大人们围着奶奶的冥床转着,一步步像踩到棉花般地飘浮着,当看到父亲给奶奶紧闭着的嘴喂上最后一口饭时,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奶奶走了,永远地走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痛恨自己,我恨不能替奶奶躺在那凉冷的冥床上,只要奶奶能站起来,让我天天跑市场、做任何事我都愿意,那怕是起来狠狠地打我一顿,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我无能为力,只能晕天黑地地哭,最后连手指也伸不直打不开了,他们说我是哭到抽筋了。
长明灯的火苗摇摇晃晃地跳着,纸钱的灰烬在空中飞舞。看着瘫软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姑姑,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如何悔恨,都不能挽回那怕是一丝一毫的什么东西。
父亲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却宁愿相信灵魂的存在,这样,我就可以到坟前去跟奶奶说话,告诉她我所有的快乐与忧伤,为她唱喜欢听的歌。几年前我回老家去看奶奶,奶奶的墓碑油润如玉,听老人们说,那是奶奶积了好多功德而修炼得来的,我相信,奶奶给乡亲们做过的无数不求回报的好事足以称得上功德无量了。虽然没有修行的扬言,却已在行动中达到了慈悲、救赎苦难并从而达到了自赎的修为。一个人如果胸怀众生,便已经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襟怀,那还有什么困难是过不了的呢?!此时,我似乎找到了奶奶精神寄托的所在。坟前的山菊花倔强地挺立在风中,奶奶的笑似乎就在那鲜嫩的花盘上荡漾……
又有几年没去看奶奶了,奶奶坟头的山菊花也更高更大了吧,我在心里轻轻地为奶奶吟一首为她而作的《山菊花》
从新寡少妇,熬成祖母
熬黄了脸,熬白了头
仿佛,只是转瞬间
便走完了曲曲折折的漫长旅途
为了眺望远离的儿孙
选择,山的高度
静静的、安详地躺着
等待
一年一度,检阅身后枝繁叶茂的
快乐
这一天,不再挺拔的腰杆
撑起圆满的花盘
聆听,那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风中,小孙女轻轻的吟颂……
没有星光的夜晚,我就是荧火虫
打着灯笼,象从前一样
围着您,转啊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