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时代的穿越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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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馥娜评论梦亦非儿女英雄传互联关联解构建构王澍杂谈 |
分类: 文艺批评 |
◆互联时代的穿越之诗
林馥娜
当梦亦非把《儿女英雄传》这座玻璃迷宫摆在我的面前,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诗歌界的王澍[1]。不按常理出牌是梦亦非一向的作风,照他的话说是:“创造另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同的世界”。在这首长诗中,他以广泛的阅读视野和独辟蹊径的取材角度,选择了《奥德修斯》、克里特神话、《黑客帝国》、《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尤利西斯》、《荒原》和《阿斯特里昂的家》等来自神话、传奇、电影、童话与小说等多个艺术类别的材料,以想象与荒诞般的联结,将这堆零碎“物件”进行重新组合,完成了一个以思想和想象搭建出来的多维迷宫。
一、关键词
在梦亦非的长诗中,一些“道具”若有若无地贯穿于其中,使诗歌的结构既零散模糊又有迹可寻,这里先把一些关键词列出,以便于后面说到它们时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1、线球:在希腊神话中,英雄忒修斯(Theseus)刺杀牛头怪米诺陶洛斯(Minotaurus)后,米诺陶洛斯的女儿阿里阿德纳(Ariadne)用线团引导他走出迷宫。
2、雪球:这里可以理解为诗人把这个虚构的“诗纪”当作越滚越大的雪球。
3、羽扇豆:也即鲁冰花,其花语为“苦涩”,可作饲料,同时它也是一种观赏花。
4、乱码:作为数码时代的产物与符号,它在这首诗里如标点符号般不时出没于字里行间。
5、三角形的圆:《40回.副歌》中,以三角形的圆为反复言说的主体,却没有指出他的价值所在,只在后缀的词语释义中说到“我将它设置成小价值”。
二、结缔性结构:文本与时代特征的同构
我曾在评说城市诗歌中说到:城市与时间本来是没有相交点的单独存在,却因为人的存在而形成了间接相系的关联方,并通过独特的表现形式——文学创作,而拥有了记忆。一些优秀的诗人将时间生活、空间生活中得到的个人经验与公共场景,集体记忆揉合在一起,形成了多维的呈现,从而完成了从时段性的场景过渡到历史场景的文学记忆[2]。而梦亦非用了另一种有别于他人的揉合方式,创造了文本与时代的关联,地球村时代的主要特征是互联网四通八达,以无形的网状信息覆盖、影响着每一个的生活,使一切附着了碰撞的偶然性,而梦亦非这首诗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它的结构具有结缔组织般——互相牵扯、联结、再生——的网状特质,构造了与互联时代相匹配的新诗体。
诗人从各个艺术素材中选取了“不同年代、尺寸”的情节或句子作为支架管,用这些节节相连的架构支撑起它的故事空间,每一节管就是这首长诗的构成符号,这些情节和句子因其原有的故事附着而具有已被认知的透明性,这些透明管互相联结而组成一个个的小单元、小图像,并结网而成大支架、大图景,它们浩浩荡荡地联构起一个庞大的内架,使玻璃迷宫得以矗立,这些素材在他的手中就如动物的结缔组织般,具有极强的连接和再生能力。
梦亦非在《00回.引子》中以三月兔(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三月兔是一个疯子)之口说出“爱仅仅做为符号之关联”道出奥德修斯(Odysseus)与崔妮蒂(Trinity)相爱只是缘于诗意的诞生,缘于诗人想创造一个“构成了某种诗歌写作史上的水文地标”的新文本。可以说,梦亦非想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语言历史,于是第一章《创世纪》产生了,而在引子中,“这强制的开始即是结局/数字中的创世”又预示了结局又将退回原点,也即没有结局。整首诗就在这样的关联与缠绕中纠结如谜。
诗人以一个疯子的身份,用超现实的虚构建造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各个时代的人和自然万物(包括虚无的数码,抽象的程序)相互穿越渗透,“它坐在松树下/设计他的模样,用雨水”(《06回.之后》),这个“他”即是它的“自我”,然而这个自我也并非完全服从于他的创造者,他有他自己的发展方向与受制于其他符号的极限。另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符号“她”,则“只有打通关才能找到他”(《17回.有时》),这些符号们互相篡入,互相拯救,她必须把《黑客帝国》的游戏打通关才能救出他,像阿里阿德纳用线团救出忒修斯。而在游戏里,死了可以再生(重玩游戏时),生了又可以再死(再次在游戏中死亡),线团在他们的交集中缓缓滚动。
在第三章《物性论》21回,“‘星巴克之前,人们喝的都是污水’/Ulysses,这老骗子的讲述中/他与她初次见面,在星巴克”,诗人让两个新符号——“他”和“她”——在尤利西斯这个旧符号的唠叨中初次见面,情节随之发展。而在第30回,首句又回到——“星巴克之前,人们喝的都是污水”—— 的原点。阿里阿德纳的线又出现在这里,由第二章《爱经》12回中滚至此处,这个爱的线团作为两个符号的关联开始精神之旅,却结束于物理的空间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中。
与神话中的线团相对的是梦亦非制造的雪球,“它虚构这雪球,从木马滚落/它是藏身其中的睡鼠……它因无聊而摆弄的修辞//但人们称之为创造”(《01回.不过》),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茶会上那只终日晕晕欲睡的睡鼠,时间和空间对于它毫无意义,就像雪滚得多大最终都融化为水滴。就像“爱的象征——线团”在诗中仅仅作为引起关联的符号,“雪球的象征——时空”最终也只是随着故事的结束而消失的符号,就像特洛伊战争如果没有人受蛊惑而把藏有士兵的巨型木马拖入城中,就不会有战争的结束。因为没有了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互相的关联与参照,时空只不过在那里空转。
三、价值虚空的解构和信念的哲学式建构
《儿女英雄传》看似“并没有某个价值系统贯穿它”(梦亦非语),没有预设任何价值探求,只为了实现诗人文本创新的目的,但其中还是不可避免地要解决一些思想在前行中产生的问题。这些思想的丝缕,就以哲学的方式,抽象地隐匿在一些诗人设置的诗句与符号中。比如“羽扇豆长在言辞的缝隙间”这个反复出现在各个章节中的句子,似乎是一句呓语式的音乐,既有观赏花般的不具实用意义,但又同时又让人感受到一种日子不断重复,世事轮转不休的苦涩。宛如电影《指环王》中的指环,人一套上象征轮回的指环,就不由自主地陷入永劫回归的怪圈。
这首名为《儿女英雄传》的长诗,所用的材料中也有奥德修斯、忒修斯等英雄人物,但有趣的是,诗中塑造的主人公却是普通的饮食男女,诗人用脑筋急转弯般的方式,解构了中国式“英雄”在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高、大、全——却又并不可信——的虚空形象。
三角形的圆这个不可能存在的设置,本身就是一个哲学式的建构,诗学精神是一种无实际功用的“无物”,但从“三角形的圆有助于减少孤独……有助于,减少黑暗”(《40回.副歌》)的诗句中,可以把它指认为信念,只有坚定的信念才会使一个人无视孤独地一往无前。一个有追求(信念)的作家就是一个三角形,他的本我、自我与超我构成了一个互为影响、互为支撑的三角形。同时他又在信念守恒的前提下,不断超越自己,从零到十,由十返零地追寻诗歌精神的高地,形成滚动前进的圆循环,从而在小我与大我、解构与建构中坚定前行。
而乱码在这首长诗里的出现是空前的多,其中穿插于诗行中的,如《05回.将有》中,“Lalalalala^*&64jh5@!)%$/咀治思僵较冀舆糸因囝哞/山巅一寺一壶酒/独1揽2梅3花4扫5腊6雪7”这样像呓语、梵文、音符般涌出的,与“羽扇豆长在言辞的缝隙间”这个句子一样做着无意义的歌吟。在以前所读到的诗中,也有读到一些以乱码等符号作为不明语言表达的诗。但令人结舌的是,梦亦非竟在结束篇(《60回.尾声》)来了一个以99%的乱码(共15行)为内容的收尾。这让我想起了艾略特的诗——“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空心人》)。至此,《儿女英雄传》的世界在雪崩般的乱码中结束,一切又回复到混沌初开的无物。
结语
放在时间的长轨中,人也如植物一样,生与死的界线并不明显,我们看到一株植物死了,但是,过了几个月它又从土里钻出了新芽,我们眼看它死了,但它又没死。而人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物种,在自然(或者说“神”)的眼里,人是会死的,但人又存在着;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无论人怎么样进化,人性却并没有质的飞跃,大多仍处于饮食男女的精神层面,所以前人、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故可以说人是不死也不活的,换言之,超脱了生死的人,也即诗学灵魂,他可以旁征博引、纵横捭阖,熔万世于一炉。至此,我似乎可以理解梦亦非的“集句”成诗,是为了打通个体语言的关节,融成一个既是生又是死,既有他人又有我的诗体。这对于产生一部通感不同国家、不同朝代的思想的诗文本是一种可能,而且对于打破个人语言习惯未曾不是一个好办法,但值得商榷的是,用了他人的文句,如不作注明,甚至不加引号(梦亦非语:《儿女英雄传》中有许多引文,这些引文直接摘抄自《奥德修纪》、《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阿斯特里昂的家》、《荒原》等,有一些我用引号引起来,有一些不曾引起来,而在诗后我并没有注明引自哪些文本。……如果每一句引文我都应该标示出来,那么是不是每个词我都应该标志出自哪本经典哪一句?这样一来,每个文本后面都应该附上一本《辞源》?上帝的创造是无中生有,凡人的创造是重新组合。),恐怕是绝大部分人不能接受的,包括我。古代虽然也有集句诗的传统,但那是一种众所周知的再创作,整首诗的每一句都非原创,出处也均不同,但组合起来又浑然一体,合成新境界。而《儿女英雄传》的集句是揉杂于原创句子中,如不用引号或注明,则有混淆读者认知之嫌。这个意见我也和梦亦非交流过,他的回答是:“呵。我赞同你的意见。”他是赞同意见,但坚持己见。我呢,就坚持己见,也保留意见吧。
在网络穿越剧大热的时代,我们不能向穿越剧求真相。《儿女英雄传》这个互联时代的关联文本,也以似真非真、古今混同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可以说,它就是诗歌的一出穿越剧,或者,是一个语言和虚构的组合游戏。
注释:
[1]王澍:2012年建筑领域的全球最高奖“普利兹克奖”获得者。他用各地收集来的不同年代、尺寸的废旧砖瓦修建象山校区,打破了常规的建筑界限,学生在楼与楼之间行走就像一次次踏入迷宫。
[2]林馥娜:《旷野淘馥·诗论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年,第38页。
2012-3-25.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