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病举隅(39):词赘
(2018-12-13 10:4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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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僧皎然《诗式》卷一云:“诗有二废: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得置;虽欲废词尚意,而典丽不得遗。” 其一废,谓虽然诗歌崇尚自然率直,反对纤巧,但诗人之构思自不可废弃。皎然认为,所谓自然天成,并不是说不经意作,率然为之,作诗必须殚精竭虑,始见奇妙;而又须做到成篇之后,乃浑然一体,无斧凿之痕。其二废,谓虽然诗歌重在意旨情致,不可徒事华辞,但语言的典丽仍不可忽视。典丽,美丽而有法度、不过分。皎然曾反对“不取其句,但多其意。”的作诗原则,云:“夫寒松白云,天全之质也;散木拥肿,亦天全之质也。比之于诗,虽正而不秀,其拥肿之林。《易》曰:文明健。岂非兼文美哉?”(《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亦谓意与文采应该并重。皎然“二废”之说,相互补充,颇富艺术辩证思想因素。
皎然《诗式》中所提出的“废词”概念,其实就是多余之词。诗中有赘言废语,也是常见的。先举一个赘字例,譬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本诗是李白即将离开金陵东游扬州时留赠友人的一首话别诗。兼用拟人、比喻、对比、反问等手法,构思新颖奇特,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末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不浅不深,最是钟情之语。不过“风吹柳花满店香”存疑——“柳花”何来“香”气?李白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有句:“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也是写“柳花香”的。另外温庭筠《咏柳》诗:“香随静婉歌尘起,影伴娇娆舞袖垂。”还有无名氏之诗:“莫唱踏春阳,令人离肠结。郎行久不归,柳自飘香雪。”俱是写“柳花香”。明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据此而论:“柳花亦有微香,诗人之言非诬也。”吾不以为然,若以科学论之,“柳花”无“花萼”与“花蕊”,系柳树之种子,一堆毛絮,怎会有香?“微香”也是没有的。李白此处应是写“酒香”,只是表意未明,不然“吴姬压酒劝客尝”便显得突兀。“柳花”意象甚好,最能表达“留别”的离愁,诗题中已有“酒肆”二字,诗中“店”字便成赘字,若移二字,改为“风吹柳花闻醁香”,便能消除歧义。“风吹柳花”为何?皆因闻到“醁香”,自然形象,能更启下——“吴姬压酒劝客尝”。李白性情洒脱,诗文脱口而出,个别细微之处未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另有一种情况,是因为创作时因选裁不当所至成为赘词,又譬如刘长卿《听弹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听弹琴》出自《杂咏八首上礼部李侍郎·幽琴》,原作系古风,后采中间二联作《听琴》绝句,成了一首托物言志诗,写诗人静听弹琴,从表现弹琴人技艺高超,并借古调受冷遇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和稀有知音的遗憾。从而流露出诗人孤高自赏、不同凡俗的情操。《唐诗归折衷》吴逸一云:“有不尽可怜意。”全诗惟“松风”二字多余,全诗主旨为“希遇知音”,与《松入风》曲调何干?此乃选材不当所至,如用“高山流水”典方为合适。若改为“静听流水寒。”这样还能避免“松风寒”之三平尾,何乐而不为呢?五绝二十字,字如千金,一字之废,皆犹如人身之赘肉也!焉能不去之理?
还有一种情况是意外设景,造成整个句子都成为了一种赘疣。譬如《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
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
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
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
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
此为送别诗,送别诗多愁苦,此诗别具一格,诗风明快。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门游历既可开阔眼界,也可增长见闻。对于读书人来说,无疑是向往的。本诗首联点题,说明出行的时间、地点、人物。颔联是对王牧的年龄介绍和才学赞许,冠带者,年华二十也。弓裘,出自《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后来便用“弓冶”“弓裘”比喻父子世袭的事业。尾联是诗人担心王牧叔父怜爱王牧,舍不得他回家,所以劝慰王牧叔父不要挽留他多住,因为王牧的父母倚门而望盼他归来,同时也借以表达自己对王牧的友爱之情。颈联“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系名句,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曾赞之为:“天然名秀,当时称其齐梁风格,不虚也。”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联之景,若从整体上来看,纯属乱入进来。因此景与情境全不相关,使之语脉隔断,显得十分多余,已然成为赘言。难怪纪昀在《唐人试律说》中质疑道:“十字横亘其中,竟作何解?”若将全诗气脉相通,非大费周章不可。余姑且试改之:“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一路花争发,多情梦伴游。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虽“一路花争发,多情梦伴游”不及“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之境高,但贵一个“情”字,且气韵相通,更重要的是“恰到好处”。
作诗填词,不可有多余之字句,要选裁得当,懂得取舍,更不能意外乱入,一旦形成肠梗阻,则不通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关健一个“合”字,若是不“合”,一切皆成赘词,大煞风景。再美好的词,再高格的诗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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