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一生的行游中，总有一些无法忘却的情结和记忆。那便是生育自己养育自己的故乡以及故乡生活的那些人那些事。不论多少年以后，在我们心底思念的还是故乡的味道，在我们耳边萦绕还是故乡的土话，在我们梦里浮现的还是故乡的老样子。黄全南先生的《消失的故乡》却是另外一种视角：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一个正在消失的故乡，一个不敢相认的故乡，但却是一样浓烈的乡愁。

说到故乡，自然绕不开的是“乡愁”。对于正在行游不定四处飘泊的游子来说，也许会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但对于身在故乡的人来说，心底却日益涌起了乡愁，却是无法名状的。这种“身在故乡为异乡”的情感可以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是丰富的复杂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是当今时代独有的，正在不停被复制的——是诗人面对故乡在改革开放后发生巨变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情感。《消失的故乡》感情基调正是如此，其中的惜惜之情都已根植在浓浓的乡愁之中。

如果用一个字来表达“乡愁”，我首先会想到“忆”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一曲《忆江南》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每个游子的绝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而童年的回忆则更为铭心。黄全南先生的“乡忆”也不例外，譬如《童年夏夜》：

 

太阳下山时

把温度丢在小村

月亮从树梢透出

把童话洒满一地

星星点着头

说着夜话

萤火虫亮着灯

做着夜梦

河边断续的蛙声

把我们骗上河边的小船

 

划过小桥

船儿拐了弯

一丝河风跟着拐了弯

月光也拐了弯

身后传来奶奶的喊声

喊声却没有拐弯

我的童年没有拐弯

可是我的小船

和小船上的小伙伴

再也找不到回去的小河

 

这首诗非常细腻而动人。尤其首节对于景致的描述极为诗意：“月亮从树梢透出/把童话洒满一地/星星点着头/说着夜话/萤火虫亮着灯/做着夜梦/河边断续的蛙声/把我们骗上河边的小船”营造出一种别致的如童话般的意境。这一连串的动词，非常自然而且流光溢彩，焕发出梦幻般生命力。下节则更为亲切，情蕴其中。“船儿拐了弯/一丝河风跟着拐了弯/月光也拐了弯/身后传来奶奶的喊声/喊声却没有拐弯/我的童年没有拐弯/可是我的小船/和小船上的小伙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小河”这其中几个“拐弯”，将故乡的人和事都代入了。“河风”和“月光”随着“船儿”“拐弯”了，这是一种感觉。而“奶奶的喊声”没有“拐弯”，因为直抵内心。这种技巧的处理，非常好。也许只有诗人自己才能体会这样的差别感，因而显得特别有感染力。还有一种感觉是需要特别注意的——“我的小船/和小船上的小伙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小河”最后 “再也找不到回去的小河”是在隐喻什么呢？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吗？还是那无尽的乡愁？这里留给我们的想象空间很大，也许这就是诗境，让我们余味无穷。

如果用另一个字来表达“乡愁”，我会想到“怀”字。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怀乡。”如果说“忆乡”是一种百回千转的 “乡愁”，那么“怀乡”则是一种辗转反侧的“乡愁”。这种“乡愁”是席慕蓉诗中的《乡愁》：“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黄全南先生的“怀乡”同样挚切，譬如《故乡——我不该离开你》：

 

家乡七月的云彩

飘到了哪儿

田间雀跃的鸟儿

还在自由飞翔吗

也许我不该离开你

流光溢彩的云彩

从此杳无音讯

——故乡的云

 

家乡村头的小河

汩汩流到了哪儿

小河里的小船

还在随波荡漾吗

也许我不该离开你

这清冽甘甜的水

我已无处找寻

——故乡的河

 

家乡的青石小桥

如今迁到了哪儿

小桥旁的老屋呀

还相依在身旁吗

也许我不该离开你

满身的青苔

已斑驳消弭

——故乡的桥

 

家乡的小伙伴呀

你已走到了哪儿

乡音吴语呀

还陪伴着你吗

也许我不该离开你

你的乳名

常在我的嘴边

——故乡的人

 

也许我不该离开你

水泽滋润的阡陌

还认得出我的这双泥腿

欸乃作声的橹桨

还来渡口接我吗

就让我在梦中轻轻地伸手

采撷一片家乡的云彩

珍藏在思乡的心怀

——我的故乡

 

这首诗最大的特点就是情感在文字间自然流淌，“诗言情”在这首诗中得到了集中的反映，其中的真情实感带给读者的体悟就是产生共鸣，产生了相似的幻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第一节为基准诗节，与第二节、第三节和第四节的音步音尺都是一致，在该诗具有强烈的绘画美、音律美和建筑美，加强该诗的感情流动，产生了艺术的灵动。本诗通过“故乡的云”“故乡的河”“故乡的桥”以及“故乡的人”反复歌咏，表达了“也许我不该离开你”的那一种身不由己的离愁别绪。最后产生了“水泽滋润的阡陌/还认得出我的这双泥腿/欸乃作声的橹桨/还来渡口接我吗”的惆怅。与此同时，在该诗之中，我们还是听到诗人无助的“呐喊”——“这清冽甘甜的水/我已无处找寻”。是的，故乡正在消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到“清冽甘甜”的记忆里。诗人只好“采撷一片家乡的云彩/珍藏在思乡的心怀”这个“怀”字，因此便有厚重，也被诗人赋予了时代的色彩。

如果还用一个字来表达“乡愁”，我还会想到“痛”字。“乡愁”是无法割舍的，人与故乡的联系是任何现代化机械也无法破坏的。但人与故乡的距离却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现代化超快节奏而逐渐拉远。“乡愁”自然便会产生“痛”感。这种用“痛”是永远的“疮疤之痛”，也是一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之“痛”。这种“痛”是有反思的，也是愉悦的。用另一句通俗的话来说，游子是从痛苦中寻找欢乐的。欢乐是短暂的，而痛苦却是不时产生的。不时产生的痛苦酝酿着短暂的欢乐。如果“乡愁”产生的“痛”是持续，而没有短暂的“欢乐”的相随，那么“乡愁”便不会那么令人愁肠百转。所以“了却乡愁”就成了诗人书写的一种相思。黄全南先生的“思乡之痛”字里行间，溢于言表。譬如《拆迁了春燕怎么办》：

 

春燕

她的家乡在江南

农家梁下艺术般地悬挂

她很会说话

早晨与黄昏

与我呢喃麦地与河滩中的惊喜

她从不知愁

总是满羽春风

飞掠屋檐装饰春天欢乐的景点

 

我没有告诉她

明天这个家

村上所有的家都要拆

我无法虚构她该到哪里安新家

我只是愁

城里的大楼没有梁下

没有开放的门庭

上帝没有给她能撞开铁门的头颅

 

你看她

衔来一嘴春泥一嘴春光

做着继续留驻的春梦

可是我的心

已经被绝望撞成寒冬里的碎片

上帝对她没有安排

 

这首诗的“痛点”在哪里？很显然，诗人通过“春燕”视角与自己对于“拆迁”改变“故乡”印象的矛盾，表现了自己内心的挣扎。“春燕”“她从不知愁/总是满羽春风” “春燕”不知“愁”，恰恰反映了诗人“愁”和“痛”——“我的心/已经被绝望撞成寒冬里的碎片”这种痛，正是“乡愁”带来的。毫无疑问，诗人无非摆脱对于正在消失的故乡一种伤痛。你看“村上所有的家都要拆/我无法虚构她该到哪里安新家/我只是愁/城里的大楼没有梁下/没有开放的门庭”以此来看，“春燕”的家，其实也隐喻着诗人自己的“家”，老屋被拆，预示着故乡在改变，在消失……“乡愁”成为诗人淡淡“忧伤”和“哀痛”。

以上是我从三个横截面来剖析黄全南先生式的“乡愁”，虽然带有主观色彩，或许有一定的片面性，但也不乏代表性和时代性。在我国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逐渐加剧的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发展，城市聚群化，乡村城市代的脚步不断迈进，我国农村，特别是长三角地区等发达地区农村，其风貌经历了数千年最大的变化，发生了历史性的世变，甚至还游子也不敢相认的“故乡”会越来越多。《消失的故乡》正是反映这一巨变的缩影，是我国数以亿计的像黄全南先生一样农民的共同、共通的情感集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消失的故乡》已经烙上了时代的印记，也是一部江南农村的民族记忆。

是为序。

                            二○一六年十月八日于衡阳柴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