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的电话一般都是下午四点打来的，有时只说一句话就挂了。她说一句时只说一句相同的话：你好吗？

我每天都要接到好多电话，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我坐在电话旁，这是一部热线电话。那天小昭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她的声音没什么特别。可她差不多四点打电话，让我记住了她。

有一天她说，这个城里有许多钟表都停在那里，你知道它什么时候停的？我说不知道。她说，她知道的，那些钟表停下来是为了记住一些事情。

我很喜欢这句话。我对她说，她这句话是我今天听到的最著名的一句话。她笑了说，肯定有一只钟表又停下来了。

有一天小昭让我猜一下她的样子，我只说了一句，你的头发很长。她让我再猜，我说，你的眼睛大大的，有点蓝。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小昭来信了，是些或疏或密的小圆点，我以为是些象形字，看了很久，我一个也不认识，可我意外地在信的背面看到了一串数字，我想那是电话号码。一打，就通了。小昭说，谁呀？我说，我呀。她笑了。

小昭，你写的是什么，是在纸上绣花吗？小昭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盲文。你会写盲文？小昭说，我是个盲人。

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昭，我不是故意的。小昭笑了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红？你告诉我大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那一定不是课本里的那篇《盲人摸象》的样子。

我无法对她说什么是红，我也无法对她说大象的样子，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我都无法对她说明白。

小昭说那你得我给讲两个爱情故事。

我答应了，有天黄昏就讲了。

故事是这样的，我说，有一个版画家，他刻了许多版画，他六十岁时从四楼摔了下去，突然失明了也失去了记忆。他不言不语，像个植物人，他家里人想了好多办法想唤起他的记忆，比如拿来他刻的母版让他触摸那些线条，可他什么都忘了。那一天，他妻子找到了一块小小的母版，那是刚刚学刻版画时的作品，他说他一点也不满意，那是一块白母版，他从来没有印在纸上。

那是一个女子，两条细细的麻花小辫，衣衫上有些细细密密的小花，奇怪的是他没有刻画她的脸庞，所以她的脸是平的，但她的脸形是可以看出来的，清瘦的瓜子样子的。

妻子把那块母版递给了他，他的干枯的手指一点一点抚过那个版面，他的手指抚着了她的脸庞，他停在了那里，停了许久，像是在寻找什么，前面已经说过她的脸庞是平面的。他轻轻地说：袁小萌。她妻子一听就哭了，那是她的名字。她并不知道那版画刻的是她，她并不知道那是他心里最初的爱情。

小昭说，这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小昭说，我信，你说第二个故事。

我说，有一个男孩儿，从小失聪了，他听不见声音，所以他不会说话，但他依然聪明，他长大了，他懂得了爱情，于是他谈恋爱了。那个女孩是健全的，很奇怪的，他们一见钟情。为了和他交谈，那个女孩去聋哑学校学会了哑语。他们用手说着爱情。有一天，女孩想虽然那男孩用手说了好多次我爱你，但她觉得那是不够的。她想要是他能开口说一句那该多好啊。她的手对他说，如果他不开口说他爱她，她就要离开他。那个男孩的手说，那是不可能的，女孩的手说，为什么不试试？那个女孩开始教他说：我爱你。他看着她的口形，她每天都要教他说好多遍，他也发音了，可那不是我爱你。女孩失望了，女孩准备离开他。他舍不得她，他追上了她，他喊了那三个字之后他的世界归于沉寂，女孩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小昭说，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小昭说，美好的故事我都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有时我想知道我看不见的世界，我想知道生我养我的父母的容颜，我想知道爱我的人的样子，我想要知道好多事啊。可我不能。但我一直对自己说，感谢自己还有耳朵有手。这样我就能听见的话语摸得到父母的容颜，听得见花开的声音也听得见花开的颜色，听得见蝴蝶的唱歌也听得见它飞舞的翅膀……我懂得了温暖这个词，我想它是阳光，它是父亲粗糙的手掌抚着我的额头，它是母亲的怀抱……

我们说了好多话，夜深了，她说，你看见了月亮没有？她说，是的，月光是凉的，我看到了。

月亮升起来。

小昭后来说，这是一个有光的夜晚。她说，你那两个故事讲得并不好，因为你肯闭着眼睛讲，好象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