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1

很多时候，木郡不说话，她听林风说。太阳晒着他们，地已经干裂了，像木郡的嘴唇。林风说，想像雨水。

木郡缓缓地解纽扣，在她眼里，林风就像身后一棵干枯的树，她不觉得他是个男人，当然也不觉得他是个女人。可是她喜欢一颗一颗地解纽扣，她喜欢从容中间那一丁点儿自怜。她是一个人体模特，身体是她的语言，就像镜头是林风的语言一样。

木郡喜欢丝绸，就像她喜欢她的身体一样。木郡想像着雨水，她举起双臂，脸上有些绝望可更多的是祈求。

林风感觉到了河水流过，流过了木郡的河流一样的双腿。接着木郡匐伏在地上，整个过程像一组慢镜头，孩子一样将手伸进裂缝里，直到双臂陷了进去，像是深一点就能找到水……

木郡总会给林风很多惊喜，林风觉得她不仅仅是模特，更多的是一个行为艺术者。

某一刻林风停了下来，他看见血顺着木郡的腿流了下来。林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他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

对于木郡，这是一个例外。而林风的这个行动对于木郡也有了特别的意义，即便时她常常裸露在他的面前。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木郡常常想起这个的细节，并且在她心里日渐完美，圆满，诗意。这一幕就像夏夷去逛商场时，给一个塑料模特扣上了第三颗纽扣。

珍惜女人，永远会让一个男人迷人。就像夏夷那时深深地迷住了木郡。

2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应该不是两个极端，可是对于木郡却是。夏夷上了飞机木郡才知道，林风绕了很大的圈子告诉她夏夷去了美国，他将在那里结婚，从而留在那里，新娘是早已移民过去的初中同学。然后林风低着头，像是为他的朋友承担罪过。木郡当时并没有哭，她甚至没有说一句话。林风低着头陪着她，坐了很晚。

木郡想出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她竟然被蒙在鼓里，她恨自己的单纯。据说有一项研究发现，一个人要走出失恋的阴影，最短的时间是三个月，可木郡不行，木郡无力自拔，她就像落入了一口古井，她看得见蓝天，可是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林风来向她告别，林风要出去摄影，他是一个前卫的摄影师。木郡突然说想和他一起去。林风答应了。

那是一次神奇的旅行，他们去了江南小镇拍水车。黄昏里的水车像是转累了，水车下面有一位老妇人，她半裸着用毛巾擦拭身子。林风拍到了这一幕。木郡后来在暗房里看到了这幅照片，眼泪很快滑过她的脸，她想到了年轮这个词。一架新的水车很快就旧了，一个年轻的人很快就老了。水和时间一样，都会带走很多。

木郡说，她想当他的人体模特。她这个想法让林风吃了一惊。

他说，为什么？

她说，我要为一副作品，你似乎可以帮我。

木郡在说话的同时，衣服已经离开了身体。暗房里有了微微的芳香。木郡在林风的身后，她似乎在等他转身。可是他一直没有。他坐在那里，像雕塑。

许久林风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让木郡心里一颤，也许林风明白她的内心的。其实木郡的潜意识是，既然夏夷不在乎她，她没有必要在惜自己，并且她要用她的身体去刺伤夏夷报复夏夷，尽管他离她很远，并且已经分手。她想着当林风告诉夏夷这一切时，夏夷不会无动于衷。

木郡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扑进他的怀里。

女人在失恋之后都有点疯狂。

3

林风告诉木郡，有一种树，叫合欢。它的枝很柔软，叶细小而又繁密，相互交织在一起，风一吹，就自行解开，互不牵挂，但夜晚又合在一起。那时木郡不知道林风为什么对她讲这个，许久之后她才明白，原来林风是变着法子点化她：她和夏夷不是一棵合欢上的叶子。

木郡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想起林风的这句话，可是她顺着这个思路整理了一遍她和林风的点点滴滴，一直到林风给她披上衣服。

那次林风答应拍她的人体之后，她自觉地穿好衣服。但林风并没有做拍摄准备，林风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木郡不想再等下去，于是第二次。还是在林风的工作室，只不过这一次是白天。林风正在给一幅照片做框子。她坐在他身后的藤椅上看着忙，她的手在第一个扣子上停留了一会儿，她解开了它，然后是第二个扣子，最后她半裸了，衣服无声滑落在地上。

她喊了一声：林风。

林风转过身，显然这是一个意外。林风立刻转过了身。

时间像是停止了，房子安静得有些可怕。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坚持着僵持着。并没有多长时间，木郡的眼泪就涌上来了，她甚至准备穿上衣服。可在这时，他转过了身。她分明看见了他的眼里的泪光，可是他的眼神是冷峻的。

他说，在开始之前，他们得写个协议。

木郡同意，她只有一个目的，她要林风把这一切都转告夏夷，只要能折磨他，她愿意。

这样，林风的镜头里第一次有半裸的她：她躺在破旧的麻袋上，而她的身边放着一朵干枯了的花。

后来林风在举办摄影展时，这幅作品被命名为《证据》。木郡很喜欢这个名字，如果用花朵来表达爱情的话，花朵就是证据。可谁明白一朵花为什么干枯？

等木郡回过神来，她发现纸上写满了：合欢。

合欢也开花吗？

4

夏夷到了美国之后，没有给木郡写过片言只语，没有忏悔没有解释也没有问候，像是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可她知道夏夷和林风每星期都发一次电子邮件，也许林风告诉了夏夷她的一切，也许没有。林风不说，木郡也不问。

闲下来时，林风很会说话，木郡让林风逗得哈哈笑。笑声是有感染力的，木郡因此心情会好一些的，可好心情就像雷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她的心情依旧不好。但这不太影响她进入角色。

这一点儿，连林风也很惊奇，她是一个自制力很好的女子，为什么她不能忘记夏夷？林风总是弄不清女孩的心思，但不是说他身边没有女孩，那些女孩和他一样前卫，只是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没了，就离开了，没有一个女孩儿为他流泪。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为他流泪，也许说明不了什么，可只要你自己想起来，难免有一些感伤。

林风是木郡和夏夷恋爱见证人之一。那时他们开心得让林风妒忌，可夏夷一走了之，他再一次见证了木郡的眼泪，苦艾艾的眼水就像流在他的脸上。

因为木郡的伴随，林风的生活中不再有女孩，他不能爱，怕木郡感伤。另外，他也想有一个为他落泪的女孩，像木郡这样痴情。

现在木郡在这个城市已经很有名了，因为她敢取下墨镜站在她大幅人体照片前面。这样，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一个著名的摄影师，他要为她出一本写真集。

木郡有些心动，她问林风的意见。

林风想了想说，你想要什么？想清了再决定。

木郡一直没有想清楚，所以她还没有红也没紫，她还跟在林风的身后。

木郡突然问林风，合欢开花吗？林风愣了一下说，开花。林风说，现在合欢已经过了花期。况且他也不知道合欢长在什么地方，甚至他不知道合欢的样子。

木郡说，我们可以去找树。她说得很坚决。

5

书上说，合欢五月开花，花萼和花瓣黄绿色，花丝粉红色。羽状复叶，小叶对生。一般生长在山谷中。除了那美丽的被拟人了的叶子，合欢对于林风木郡来说，还是一棵很抽象的树。而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准备去神农架，他们想那里应该有合欢树。这一次林风没有带照相机。这是一次纯粹的旅行，只是寻找合欢。

上了火车之后，木郡有些失落，她说不清为什么要寻找合欢树，寻不寻得到还是个问题，就是找到了，合欢树对于她有什么意义？

林风看着窗外，好像他的目光尽头就有一棵合欢，这棵树喻示了爱，厮守，忠诚。它们在树上的时候，合在一起；它们不在树上的时候，落在一起。

林风这样想时，他觉得人有时候，不如一棵树，或者一条鱼。比如夏夷。夏夷走时，求他转给木郡一封信，并再三要求等上了天之后再交给她。林风无法劝阻他，他只是说木郡是个多好的女孩啊。夏夷听他说，终于听得不耐烦了，说一了句，木郡好不好他最有发言权。

夏夷走的前一天约木郡和林风一起吃饭，那封信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夏夷没有一点异样，像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他们的目光重逢，然后会心一笑。林风觉得夏夷有些残忍，他觉得他是夏夷的同谋。他们一起让木郡的爱情突然死亡。

木郡没有责怪他，就算林风事先告诉她，她也不能让这份爱起死回生。

火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着，因为速度，夕阳在木郡的脸上时有时无，林风坐在她的对面，定定地看着她。某个时刻木郡看着着他，相视良久，都笑了一下。

6

武昌是他们的终点站，他们将在火车上度过一个黑夜一个白天。火车穿过了黑夜，而夜色在火车的身后不停地缝补，夜是无边的，温柔的，可以和心胸相比。

木郡突然想问林风，我们为什么要找合欢树？林风说，那是一棵温暖的树。

木郡说，你觉得爱是什么？林风说，一棵合欢树。

木郡终于忍不住说起了夏夷，她没说别的，她只是说起了那封信，因为夏夷说过有一封信在林风那里，当时她并觉得奇怪，因为夏夷总会给意外的惊喜。她问，你为什么没有把那一封信给我？她的语气相当轻松。

林风说，其实我一直把那一封信留着，我想，你已经够伤心的了。

木郡说，你肯定也没有把我的情况告诉夏夷。

林风点点头，告诉他干什么呢？

木郡说，那你和他说些什么呢？林风说，告诉他，你活得很好，现在断了联系。因为他网上关于你的报道很多，他自己看到了。他说我背叛了友谊。

木郡轻轻地笑了。

然后，他们说起了再一次合欢，他们想像着将在什么样的地方遇到那棵梦中的合欢树。他们就合欢是乔木还是灌木小声地争起来。

一个人突然坐了起来，他对他们要去神农架寻找合欢感到不可思议。他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并且他在植物园工作，他说，植物园里就有啊。

这个意外让他们笑得流出了眼泪。

7

后来，他们在神农架见到了合欢树。一个猎人说，捡些合欢的籽，回去种着。而林风没有，林风捡起了两片树叶。

他说，他把一片放在木郡的手里，一片放在自己的手里。

木郡扑进林风怀里的姿势，据老猎人说，那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样子。只是老猎人弄不明白，这么好的事，女孩怎么就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