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想到天天了，也没想到妮子了。她们是我的朋友。那时的太阳很暖和，那时的天空很干净，那时我是小孩子。

妮子来的时候只有几个月，是父亲抱回来的。我和天天一直在路口等父亲回来。父亲说抱紧她啊，一松手就跑了。我抱着，天天也想抱。我就让她抱着，天天说她真是很漂亮，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吧，叫妮子好不好？我同意了。妮子是一只女猫。在我们那儿，只有猫和人一样分男女。

天天是邻居的女孩子，和我一样大，都上小学三年级。那时正是寒假。我们有时间和妮子在一起。我们一起用筐子给妮子做一个小房子，天天从她家里弄了一些新棉花给她做被子。可妮子不肯睡在她的房子里，她老爱卧在天天的膝盖上，闭目养神，呼噜呼噜，天天说那是妮子说话呢：叫送，不送。天天说妮子想妈了，她想让我们送她回家。天天说我们要是把她送回家她妈一定高兴。

可我们不知道妮子的家在哪里，她是父亲在街上花两块钱买的。我问过父亲他认不认得卖妮子的人，父亲摇摇头。我对天天说了，天天说，那我们就当她爸她妈。我说，可是我们不会捉老鼠，妮子要吃肉的。天天说不要紧，只要我们对她好就行了。

我们并没有费多少力，妮子就长大了，春天来了，她整天整夜地在田野上叫唤着。我们不知道她怎么了，我们也捉不住她帮不了她。几天之后她回来了，一个月后，我们发现她的肚子胖起来。大人们说妮子要生小嵬子了。她不肯和我们一起玩了，她会捉老鼠了，有一次她甚至捉了一只小兔。反正我们也要上学，天天说，妮子生了小猫就送她一只。

妮子生了三个小小的猫，她把小猫生在木楼上一床旧棉絮上。我赶紧去给天天说了。她和我一起上了我家的木楼，妮子看见我们来了，呲着牙，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的。天天说，妮子，我们来看看你，我们又不害你。妮子像是听懂了，她温顺地平躺着给小猫喂奶，两排小小的乳头红红的。天天说，小猫的爸为什么不管小猫呢，你看妮子多可怜呀，她刚生下小猫就要去找吃的。我说，天天，要是你以后生了娃，我给你弄吃的。天天说，你给吃什么呀，我说我把家里那只鸡杀了。天天就笑了。那时也许我们十岁也许九岁，我们不懂生的事也不懂死的事。

我们老趁妮子去打食时去看小猫，看小猫水汪汪的眼睛，摸小猫柔柔的皮毛还有小小的湿湿的鼻子，妮子回来时看见我们，鼻子里出着粗气，天天说妮子生气了。

天天总是比我起得早，她起来后就在我的窗外喊我上学。这天早上，她失声地喊，妮子要死了！我们的妮子就躺在门口，她嘴里淌着白沫，我们知道她中毒了，也许她吃了毒死的鸟也许是毒死的老鼠。我把门打开时，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她一走一晃地走向楼梯，可她无法上楼了，她只上了一步她就摔了下来，她又起来又上。天天说，妮子想看她的娃。天天抱起她，把她送上了木楼。我们看见妮子疯了一样地扑向小猫，可她失去了力量，她摔在楼板上，那三只小猫看见了她，它们扑向她，找她的乳头。

天天也像疯了一样拍打着小猫，她说，你妈都要死了呀，你妈都要死了呀。妮子死了。天天哭了，我也哭了，至今我一看到母爱这个词，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妮子。我们埋了妮子。天天说，妮子，我们会把小猫养大的。

天天把那几只猫抱到她家去了，我的父母没有反对，他们很忙。这样，我和天天放了学就想办法给小猫弄吃的，给他们弄面糊喝给他们弄糖精水喝，小猫不大吃，我说，天天，小猫要吃奶的。天天说，可哪里有奶呢。我说你有呀。天天说她只吃要妮子的奶。我说你试一下嘛。天天就解了衣服，她把小猫放在她的胸前。这事刚好让天天妈看见了，天天妈笑了说你看你看你们两个傻娃哟。天天妈说你们去找庆嫂子，让她挤点奶来。

庆嫂子刚刚生了毛毛，我们一说庆嫂子就答应了，她说，那你们把小猫养大就送我家一只。我们答应了。

那三只猫长大了，我们长大比猫慢一些，我们也长大了。天天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我上了高中，我没考上大学，可我也没有留在家里，一直在城里混饭吃。那一年我回去，天天说她找婆家了。我说好啊，到时候我一定要喝你的喜酒。天天说，你还记不记得妮子。我说记得的，她是一只伟大的女猫。她说，你记不记得你说的一句话。我想起了关于她生孩子，我给她弄吃的那些话。我明白她眼睛里的所有含意，可我还是摇了摇头。她没说什么。后来她就嫁了，嫁几十里外一个叫南瓜洼的地方。

几年前的春节我回家去，我看见天天妈怀里抱了一个婴孩，我说是天天的孩子吧。天天妈说是的，我说天天呢。天天妈就流了眼泪。我母亲有眼神制止了我问话。

我才知道天天在生孩子时大出血，送到三十里外的医院没能救活。我说，怎么没送到医院里去生呢。母亲说，咱祖祖辈辈都是自家的土坑生的，谁会想到天天会这样呢？

天天妈时常抱着婴儿来我家玩，她小小的脸很像天天，她一哭，天天妈就掀开衣襟，让她含着她干瘪的乳头，她用力地吮吸着，天天妈的脸上看起来有些近乎神圣的痛苦。

我能做的就是每次给天天的孩子买了几袋奶粉和一个奶瓶子。另外我想给她写点文字，可我一直没有写。有天我看到了几句诗：在一叶叶翠绿的手掌下，倾听葡萄深处/有酒之香渐次响来/响着一种诞生的气息/我们便端坐如一群美丽的孩子/听剪断脐带的声音/充满着人的悲壮。我觉得它应该献给天天，献给那一只叫妮子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