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安从一个臂弯里醒来，那个臂弯的主人依然在梦里，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小安的怀里，像个婴孩。小安顿时心慈，跟着手也软了，一来一回地数他的肋骨。

她在酒吧见过他三次，一个陌生人。在此之前，他们完成了身体的结合。酒吧叫第八天。上帝用七天就建造了世界，第八天他做了什么？有人说他做了爱情。

黑暗中有一种熟悉的气味若隐若现，小安的鼻子确定了那是油彩发出的。小安的手突然停在那里，像一只突然没电的表，时针停下来的样子，它想转动，但是它转不动，那种挣扎的样子，她想到了宿命，和注定。

像是片刻之间，她皮肤开始呼吸，油彩一下就让她的皮肤有了五彩的底色。

闪回。无数的场面闪回，时光如笔洗里的水飞溅，一个男孩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女孩成了一个女人，一针一线，密密缝合，爱在身体之间纠缠，指引，终是迷路。

他叫她小安，她叫他丁当。

很多时候，小安在丁当的面前，裸着。他在画布上画她，或者放下手中的笔，爱她。那时，他说他要成为安格尔，而她将成为安格尔名画《泉》中的那个少女，他说她是完美的，并将因为他的画而流传后世。

她笑，挽一个高高的发髻，她说，不要流传，只要一生爱下去。他把她搂在怀里，他总要把她的头发弄散，盖着脸，然后，他们在头发里寻找嘴唇。他说，她的唇，像是一杯红酒，一口就醉一生。

那时，她是他的人体模特，兼女友。

小安让记忆在这里停下来。丁当的话像诗，但是小安现在想起来，却是讽刺。没有可以一生陶醉的红唇，也没有一生陶醉的爱情。

叹一口气，小安闭上眼睛之前，想起一句话，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小安知道这是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可是谁在负责任呢？

小安醒来时，她还枕在那个臂弯里，那个人正看着她。她笑着说，早啊。那个人也笑了说，早。

她准备起床。那个人从地板上帮她把四散的衣服一件一件拿给她，甚至还帮她扣了内衣的扣子。然后，那个人自己穿衣服。

她看见他牛仔裤上的油彩。

那个人说，他看见了她的眼泪，他说原来眼泪可以从梦里流到梦外啊。

她愣在那里，突然问，可不可知道你的名字？她突然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以为他会笑她，只不过是你愿我愿的一夜，为什么不相忘于江湖？从来英雄都是不问来处的啊。

可是他说他叫南宁。

从宾馆里出来，这个叫南宁的人说，还会再见吗？小安咬了一下嘴唇，无言。起风了，树叶在街上飞舞。

2

一颗一颗地解纽扣，小安喜欢从容中间那一丁点儿自怜。在见到丁当之前，她在美院做了两年人体模特，两年的时间激活了她的某些细胞，让她有了一些行为艺术家的风格。她喜欢丝绸的润滑，光泽，而她的身体和丝绸有些相同的地方。

一颗一颗地解纽扣，其实也只是肩部有一颗纽扣，可是她让这个过程相当抒情，某一瞬间，她觉得她是一个手模特，她让台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修长的手指上。

而在那时，丝绸缓缓地从她身体滑过，盖住了她的双足，像是一朵硕大的花，神秘而芬芳。那天她的课目是，祈雨。

她举起双臂，脸上有些绝望，可更多的是祈求。这样的造型，她将保持很久。

后来，丁当说他分明看见了河水流过，流过了她的河流一样的双腿，直至她光洁的额头，夺人心魄的美让他的呼吸困难。可在当时，丁当却失态了，他突然掩面而泣。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了，因为他一时无法停住自己的哭泣，白发的教授要他离开教室，去平静心情。

那时小安还不知道他叫丁当，他低着头从她的面前走过，她目送着他，他伸手开门时，忽然看了一下她，四目相对，似乎有一秒的火花。

他停了下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说，老师，我可以画了。

他平静了，可是小安却因为呼吸的深重，她的胸一起一伏，小巧的乳房有了轻微的跳跃，其实很多时候，她在这里像一个静物。小安想要让自己心绪沉寂，但是那节课，她始终没有做到。教授对她的表现很不满，教授说，小安像是中了邪。

很久之后，小安想起教授的话，哈哈笑了，哪里是中了邪呢，分明是爱了。有时候，爱情是一种意外。就像小安想这世上成千上万的男子，都有可能成为她的爱人，但具体到丁当，就是一种意外。意外的惊喜。

哭泣事件一夜之间传遍校园，这让小安很吃惊。

有人说，人体之美像是耳光，狠狠抽打了丁当。有人说，人体之诱惑，像是磁铁一样吸出他液态的青春。有人说，丁当注定将成为一个大艺术家，他的泪水只是感恩，感恩上天赐于女人的曲线。有人说，那只是说明丁当还是一个处男，对于女人一无所知。最后一种说法，让小安唾弃。也许，每个女子都希望男子看到自己身体时，心存感激。

小安就想去问一问丁当为什么哭了，没等她问，丁当来找她。

丁当说，小安，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丁当说，小安，我想是我爱上你了。

他说了两遍，小安不说话，她看着他，披肩的长发，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神。

小安说，好吧。

小安的语气淡淡的，就像有一天丁当说，我想我们分手吧，画家需要不同的女人。小安还是说，好吧。

3

小安看着面前的镜子，她需要怜惜。一个没有爱的女子，就像一束散乱的花。她让自己哭了一小会儿，然后对着镜子描眉，涂黑色的口红，她要用黑色的嘴唇去喝红色的酒。

小安去第八天酒吧。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聚集很多目光。她不管不顾，只是浅浅地抿一口酒，让自己的目光高过头顶。

她发现了他，他说他叫南宁。他抽着雪茄，他的烟头像一只通红的眼睛，她看见了他的脸。他安静地坐着，偶尔抬头。有一个时刻，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都没有回避。他忽然咧嘴一笑，她跟着也笑了。

她朝他招了一下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他说，几天都没有来？眼里有些许关切。

她点点头。相对而坐，欲语还休。

她说，我们说点什么吧。他说，好吧。

话是从安格尔的《泉》说起的。

与其说小安忘不了这幅画，不如说小安忘不了丁当。丁当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汉代陶罐，他让她和《泉》中少女一样的样子。她久久地站着，他一笔一笔地画，因为投入，他看起来有些狰狞。后来，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只陶罐碎了一地。他扑过来，把他搂在怀里，揉搓她的双足，直说对不起，让她站得太久了。

她让他抱着，让他的手抚过她的身体，手到之处，像是有浪细细地涌起。嘴唇寻找嘴唇，有一件事将要发生，只是他们都让它发生的经验，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美妙的感觉让她无声哭了。

那时小安像枝头的细叶，而现在却像萧萧而下的落木。小安还是小安，可她没了丁当。

南宁好像对《泉》并没有多大兴趣，可是他看见了她冷艳之下的寂寞。他的手一厘米一厘米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他说，如果她喜欢油画的话，可以去他那里。他说他画油画。

小安问他知不知道丁当？在这个城市，丁当很有名。

他说知道的，专门画人体的。有个笑话说，他第一次画人体时，还大哭了一场。

小安问他相不相信？他摇摇头。小安本来想说，她就是那个人体模特，她真的哭了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她站起来说要去看他的画。

南宁的画室不大，打开门，小安所熟悉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丁当的画室。

南宁让她随便看，他下楼去了。

小安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看着墙上一幅小小的肖像。一个女子的肖像。看着看着，她发现那是她自己，很久之前的自己，干净的脸，温和的眼神，水红的嘴唇。

南宁突然神秘起来，他怎么可以让时光倒流，描蓦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很久，南宁才回来。南宁说，一直想要给她买点什么的，但没想着她会来。说着，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件黑色内衣。

小安问他为什么要买内衣给她。他像是犯了错误一样说，那夜他看见她的内衣有些旧了，他说像她这样精致的女子不可能不注意到，只有一种可能她失恋了。

小安说，你到底是谁啊，南宁？

南宁说也失过恋的。不过，他说，现在他又准备恋爱了。

小安说，你这句话算不算求爱，向我？

4

小安脱去上衣。接着是棉裙。小安一直说要给南宁做一回模特，南宁怕她冻着，一直不肯。他把她搂在怀里，暖着。

已是冬天了。

小安和南宁，现在看起来像一对恋人。

小安常常不安，她觉得他们的恋爱有一个奇怪的开头，他们陷于夜色，陷于身体。她觉得这样的恋爱有些不正常。但南宁不这样想，南宁说他看到她梦里的眼泪时他就想着要爱她了。

他说那几天她没有来，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它拼了命想逃，拼了命想找，直到他们再次相遇。

小安喊了一声南宁，南宁被眼前她的惊呆了，他连忙开了房间的电暖哭，桔黄的温暖的光一下就罩着了她。小安说，你就画了我吧。

南宁突然想起她说过的《泉》，他让她想像画中少女的举在手里的水瓶，想像着沐浴的样子。

她立刻进入角色，这让南宁很吃惊，她两手空空，但她和《泉》中少女一样，古典而活力四射。她的美也可以如此恬静，如此抒情，如此纯洁。

南宁看着她，他开始了创作，他告诉她如果她累了，可以歇歇。他说，这幅画不可能一次完成。

但小安让南宁再一次吃惊，她竟然可以保持同一种姿态一小时之久。他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做过模特？

小安轻轻地说，是的。

南宁突然放下画笔，冲动地把她抱在怀里。他说，你知道吗？安格尔76岁才画完《泉》，而他的创作从他50岁就开始了。他说，那是一幅布面油画。

他说，我们还如此年轻。

5

 有一天，南宁接到一张请贴，是丁当的，请他出席“丁当人体画展”仪式。南宁要小安一起去。小安迟疑了一下，可她还答应了。

小安再一次看到丁当，和那幅以她为模特的《汉陶》。当然，南宁也看到了。小安说，其实，关于丁当的那个笑话是真的。

南宁说，我知道了。

南宁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南宁说，我爱你，仅此而已。

南宁说，《泉》永远无法复制，它现在藏在法国卢浮宫博物馆。而你和我在一起。

（选自南在南方小说集《相信爱》，2008年1月，黑龙江美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