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间黎西穿白大褂子,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支体温计,或者弯下腰捉住那只手找到血管,将针头轻盈地扎下去。黎西是个护士,像很多护士一样,她安静得像一片树叶,温和得像37度的水或者身体的常温。可她分明又和很多护士不一样,她眼里有一种深深的悲悯,不是偶尔的,是一直都在的,那种眼波盈盈的。还有,她把白大褂改得像时装一样,她有好身材,她不想让它藏着。
那个黄昏,她的思绪没来由地集中在医生贺明身上,那是个看上去很干净的男人,有着修长的手,那是一双搞破坏的手。他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很多人排队等他,好像被他的手术刀划过是一种待遇,或者幸福,其实都是对自己的热爱。
很多时候,黎西跟着贺明的手术走,病人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和他的助手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属于他的时刻来到了,他看一眼病人,再看一眼手术器械,再后来他的目光缓缓地和她,和他的助手一一对视。最后他猛地收回目光,拿起了手术刀,像是指挥家的第一个音符,一曲生命的交响乐在无声地进行着。
从他那里,她发现手术也是一种艺术,那些冰凉的雪亮的刀或者钳,在他手里有了指向和温度。甚至她萌生了这样的想法,要是他能给她做一场手术该有多好啊。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直骂自己乌鸦嘴。有天还是忍不住对他说了,他说这并不是不可能。语气很唯物主义。
其实事情都不是没来由的,但是后来她仔细回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时,她却没有头绪,也许从那台手术过程中她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时起,也许从那天在医院的走道里他弯下腰替她捡起落在地上的病历时起,也许从那天下班他把车泊在她身边说顺便带她一程时起……后来,她都否定了,她认为圣诞节聚餐时,他唱的那首歌猛烈地掀起她的情愫。
那是一首儿歌: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圣诞老公公,驾着美丽的雪橇……
她轻轻地跟着他唱起来,她依稀看见了小时候的样子,看见了父亲的样子,那时的父亲可能比他年轻一些,可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他们是跟着女儿学会唱的。
唱毕,他笑了笑说,西西,你还有一些童音哪。大家都笑了起来,而这一声西西,却让黎西身子一震,眼睛顿时湿润了……
黎西想,这种一个人嫌少,两个人嫌多的日子也许该结束了。
二
黎西一直想有人能喊她西西,除了一个人在她婴孩时喊过,所有的人都叫她黎西。那个人是她父亲,在她4岁那年意外离世。
一般来说,女子的名字最后一个字,被叠着深情喊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恋人。对于黎西,只剩下一个机会,有时她甚至想,只要有个男人喊她西西,哪怕他不那么优秀,她会放下所有的矜持,扑进他的怀里说,这一声,我等了差不多20年。
可当贺明医生这样喊她的名字时,她并没有扑进他的怀里,谁也看不见她心里起了波澜,只有她一个人心喜。当然后来他也知道了,像他这样的男人,个个都是风月宝鉴,像她这样清浅得如同溪水一般的女子,只一眼,就可以深到骨子里。只是那时她不管不顾。
第一次约他出去是晚上,当时他在东湖开会,这个她事先知道的。她去了东湖,她打电话给他,说她也在东湖,说如果他不是太忙,不如出来一起走走。他温和地笑了笑,好像在想什么,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比如她怎么也在这里,片刻之后,他说,好。
她站在一棵树下,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他的步子不大,走得很稳重,可依然掩饰不住他心里的喜悦。
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湖风恰到好处地飘起她的裙子。这回是他先开口的,他抬头看着月亮说,天阶夜色凉如水。这句话看似平淡,其实是有力道的。她接了下一句,她说,卧看牵牛织女星。
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她要他指两颗星给她看,他伸出手指着,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她仰着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这样的情形,再一次让她想起父亲。父亲指着星星给她看时,她会攀着父亲的手臂,她喜欢父亲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
她牵住他的手,温和而干净的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可以吗?他不说话,手却让她紧握着,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心有了潮意。她自以为是地说,你的血压有没有升高啊?天真中有些挑逗的语气。
他伸手按在她的头顶上,接着他抚着她丝一样的头发,他说黑发穿过了他的手。她没说话,很乖巧地任他的手指梳子一样梳过,像是一个等待系上蝴蝶结的小姑娘。
后来她扑在他的怀里,他由着她,可他没有抱住她,他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她仰望他,长长的睫毛像5月的芦苇,他没有和她对视,他选择闭上了眼睛。月光照在他的半边嘴唇上。
她说,吻我。他静如秋树。她说,吻我吧。他还是静如秋树。
正当踮起脚跟想要吻他时,他扶住了她,他说,西西,不傻了好不好?
三
爱和咳嗽都是不能容忍的,不同的是咳嗽可以医治,而爱却不能。黎西就这样走进了困局。
如果他有时间,他是愿意去她家里陪她坐坐的,说话,要么从前,要么以后,唯独不说现在。他分明是喜欢的,可是他却无动于衷。她说,我只是爱了你,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在你的怀里呆上一小会儿,我想在那里找到安全、宽厚和温暖,我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父亲去世得早。
他认真地看着她,叹一口气,眼晴看着别处,他说,西西,你别这样。我20岁时,你刚刚出生,那时我都快要结婚了,这其中隔了多少年月和事情。她愣住,想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诗,她问他如果她和他生在同时他会不会爱上她?他点头,伸过手把她揽在怀里,她突然飞快地脱掉了衣服,美丽的胴体好像有微弱的光,他坚强地闭上了眼睛。他说,西西,你穿上衣服。
她捉住他的手,将它放在她的胸口。就在那时,他说,里头有小硬块。立刻收了手。他有着很好的职业素养。这时,她却用衣服盖住了自己。哭了。
接下来他帮她扣住背后的内衣扣子,同样地手法娴熟。他说,西西,你的内衣太紧了。他说,有多久了?
他恢复成了医生,西西突然笑了说,你终于有机会看我的乳房了,你甚至可以在上面动刀子了,你心里肯定很有成就感的。
他不接她的话,认真地说,西西,你吃药了吗?
她不搭理他的话,自顾说下去,如果你不喜欢,我要让它坏掉!
她说得咬牙切齿。
四
好像终于有了武器,黎西和贺明展开了拉锯战,贺明请老中医开了中药,还准备了瓷的药罐。她依然是那句话,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让它坏掉。她不喝他的药。他不表态,可他并没有放弃劝。其实,黎西一直都在吃消炎药。
她依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想要一种身体溃坏的假相来换他的喜欢。可他的心坚硬如石,他眼里的怜爱她看得出来,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眼神。他有,可他不给,或者她不入他的眼。
她原来以为青春可以无敌的,可他却让她败了下来。爱到后来就成了固执,她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坚定而不乱方寸,是他的妻子还是有另外的女人?
调查一个人其实并不难,有时间就行了。黎西在贺明住的小区门口,看见了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她已经无法从她的容颜上看出那些她可能有过的风韵,好像一粒尘落入尘中。
她一次次看着她从眼前走过,走得急匆匆的,一直走到她看不见了,她还望着那个方向。开始她有很多疑问,可最后一次她回过神来时,心里好像下过一场雨,她从她的身上看见母亲的影子,看到了20年后她自己的影子。每个红颜都拼不过时间。她咬着嘴唇,有点想哭。每个有魅力的男人,都是他身边的女人用心用血浇灌打磨的。就像水仙花一样,等到他们开出迷人花朵时,那些块茎因为输尽了所有营养而干瘪了,它们当初是那样的丰满,那就是女人。
那一刻她决定跟自己讲和。她默默地把中药煎了,房子里立刻就有了药味。
他来看她,他闻到了药味,笑了。他说,西西,你总算还听话。
她说,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爱我?
他说,西西,你缺少父爱很久了,能给你父爱的人给不了你爱情。所以,你要忘掉老男人。她说,可是我做不到。他说,那么就留给时间,留给年轻的心,碰撞或者相逢。
她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说,再见,亲爱的老男人?
他说,再见。
南在南方小说集《相信爱》由黑龙江美术出版社出版,即将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