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聆听》片断：

循环

与往日一样，那天她去了图书馆。她认为常去图书馆的人和别的人不同，其区别犹如蝴蝶与蚕的区别。常去图书馆的人在她的眼里是一群这样的生物，他们是一群以纸张为食物的人体蚕，他们在吞食字词，沿着每一本书的脉络。她能在图书馆里低头或抬头的男女读者中，听到“沙沙”的食取字词的声音。

大多数中国图书馆没什么人文气息，因为你所需要的珍贵书籍往往找不到，不需要的书籍四处都是，你需要自己漫步在图书架前一本本的查看，期待能与你寻觅了很久的书籍邂逅。而图书管理员多相貌丑陋，咄咄逼人，恶声恶气，他们似乎憎恨图书、读者，以及他们自身的职业。她想，这是因为他们身在图书馆，却不食文字的缘故。他们就如一个每天都走进森林，而对森林之美麻木不仁的人。每一次，她都想打开一本书，随便那本书，随便那一页，打开，舒展一如桑叶，摆在他们的面前，诱惑他们。但她抑制住自己的这种奇思异想，她知道，他们和她不是同一种生物，他们不会为这诱惑所动，对他们似乎舒展钱币与权利更为适合。

在进书籍阅览室的时，一位额头扁平脸庞狭窄的女人挡住了她，说，你的包太大了。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女人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她的手提包，鼻翼却不由自主的吸取着在她四周洋溢的空气。她知道，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儿触动了这位图书管理员的鼻翼。这是他送给她的香水。这香水里有清晨森林的气息，花瓣上露珠的甘甜，麋鹿的动物麝气，以及男人性高潮之后的性味道，它们交汇起来谱写成一首香味小夜曲。这香水如此惹人注意，却无有牌子。她曾问他，这是什么香水。他告诉她，他把他的精液按照4：11：26的精确比例调进这香水里了。这惹事生非的香味儿即开启了图书馆理员的鼻翼，也招来了她女警察般的忌恨：你是个小偷，你是个有罪的小偷，你偷了男人香。

她没有与女图书管理员争辩，她转过了身，去服务区兑换了存包硬币，并买了一个超大的透明塑料袋，将钱包、手机、纸巾、小香水等等杂物，叮叮当当的提在那塑料袋子里，如提了一袋子热带鱼般进了阅览室。

她游走在书架前。这些以Z开头的书架上都是外国文学。书架上的书一如森林里的树木，风格不同，缤纷各异。一本薄薄的书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凸了出来，在整齐的书架上宛若一片深秋里悬挂而出的银杏叶子。深黄色是一种古老而引人注目的颜色，她伸手摘取了这叶子。这本看上去很薄的书，掂在手里却颇重，似乎有十来本书籍的重量。这使她怀疑自己手里的这本书是博尔赫斯藏在图书馆里的那本《沙之书》。她弯下了腰，将书放在地上，翻了开来。不是沙之书，书的页数有限，仅仅八十八页。这是本叙述了许多男女的故事的书，每一页的开首的第一句皆是“昔日有一位男子”，下来便是这位男子和一位女子说了句话，对了句歌诸如此类的事情，便嘎然中断了。有的甚至说话对歌都没有，仅仅是一句“昔日有一位男子”便算讲了一个故事。看了半天，她发觉这是一本只有开头的书,也是本将时间凝固了的书。也就是说，这本书的时间都停滞在开头。她怀疑这是卡尔维诺的另一部杰作，很有可能是《寒冬夜行人》的姊妹篇。人们知道，在那篇小说里，卡尔维诺按照他的时间零理论，写了十篇小说的开头，并将一位男读者作为一条明线把十个故事珠子般串了起来。卡尔维诺认为，小说家与读者关注的不同。读者关注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即一个完整的时间链。而小说家真正关注的是时间零，也即故事的高潮，高潮前是时间负三，时间负二，时间负一，高潮后是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等等。

她将这本书翻过来颠过去的看，终于在封底看到几个极小的字，那几个字说明作者是无名氏，而作者所在的国籍是日本。原来这是一本日本小说。她猜测这本书写于小说成型以前，也就是初初有了文字，人们开始记录事件的时候。无名氏可以是一位作者，也可以是一大群作者。一位或者很多位作者将每个故事开了个头，却无法将之讲完整，因此他们的故事的主人公，只能处于时间负三，时间负二，时间负一，直至时间零的状态，而无法到达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她看到，后现代文学的指针与远古文学的指针发生了神奇的重合，人类的书写文明在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点。她将那本神奇的书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就若捧着一个初初诞生的婴孩。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她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他在电话里亲吻她，并说，这并不神奇，你再找找，中国古代也应该有这样的书籍。

她挂了电话，再次翻阅这本书，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一幅图画，画上是一只黑白色、象鼻、猪身、犀眼、牛尾、四肢如虎的怪物。这怪物的模样就似梦中才有的罕见之兽。它的模样惹起了她的怜爱，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抚摸上去，却感知到一种柔软的动物皮毛才拥有的温度。她以为是纸张太过古老才引起的幻觉，便打算合上书，去找找上古时代的中国书籍。却有声音传来，低而哑：“真香！”

谁在说话？她四处看看。这长长的书架前，只她独自一人。

声音来自她所看的书，那兽在说话：“每当我闻到时间零的香味，我就想开口说话。是你身上的时间零香味诱惑了我。”

“时间零？你也知道时间零？”

“当然知道。卡尔维诺是从我这里知道时间零这个概念的。”

“可是——时间零有香味吗？”

“当然。会制时间零香水的人是我们远古时代里神族的一员。你身上所喷的香水就是时间零香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你是——”

“我是貘。”

“貘？！”

“是的。我吃梦，豢养梦，有时候也呕吐梦。博尔赫斯、卡夫卡和卡尔维诺都在夜里看到过我的皮毛里寄生的各种各样的梦。他们将它写了出来。埃柯那小子看到了我的呕吐物，便写了《带着鲑鱼去旅行》。”

“梦——《红楼梦》——那么你一定认识曹雪芹……”

“我在你们的那位骄人的祖先那里呆过一段时间。”.

“你一直就生活在这本书里？”

“不！我不是生活在这本书里，我只能存活在时间零里。”那只貘将它白色的长鼻从书页中伸了出来，蹭着蹭她的手背，似乎在表达一种貘式亲密。“我希望你能带我出去，这个图书馆里的梦太少，又都是些干巴巴、瘦伶伶、啃上去一点也不鲜嫩的梦。带我去见那个制时间零香水的人——”

“可是——”

“带我出去吧，我饿，能制出时间零香水的人那里有很多的梦，那些梦都是我的美食。”貘哀求着，说完便将它的长鼻子收了回去，纸张恢复了平面状态，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听到一位图书管理员推着被读者阅读过的书籍回收车“咯吱、咯吱”的走过。

她合上了书，故做镇定地向借阅前台走去。每走过一个书架，她就听到书架上有书籍在枯萎。那是一种花儿枯萎的声音，轻且脆弱。她朝前走着，身后传来一个女孩低低的叫声。她转过身去，她看到那女孩的面前是一本空白的书，上面没有一个字。那女孩恐慌的翻着纯洁如处子的书页，喃喃着：“怎么会，刚还好好的，字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她继续往前走。她知道，是她怀里的那只怪兽，是书里的那只贪婪的貘，将所过之处的字与词，完全吃掉了。

它说过，它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