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湿湿的城市，一个湿湿的梅雨季节，一个湿湿的里弄，一个湿湿的窗前往事。
    我于她无一言之缘，却留下了她从同一窗口掉落下的三样东西。

（二）
    我每天都要走过这条里弄，踏着清亮的青石铺就的石板路，脚下发出踩着雨水的“啪啪”声。唉，又是江南的梅雨季节了，一直都以为只有秋风秋雨可以愁煞人，谁曾想，春的雨，也可以如此迷朦飞絮。
    “啪嗒”，一个什么东西掉落在我的伞巾，滑到地上。我拣起一看，是一方小小的印章，红红的阳文小篆，依稀可以辨认二字：“凌雨”，高空的掉落，使印章在青石的路板上擦去了一个棱角。“凌雨”？我不解，抬眼望去，她站在一个江南平常的小屋三楼窗前，正在手足无措，红红的脸涨着，紧张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拿起手中那枚小小的印来，冲她摇了摇手，善意地微笑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人影从窗前消失了，转瞬间，我面前的简陋的木们“啪”地一声打开，她的全身轮廓豁然于我面前：纤瘦的身材、秀美的脸庞、那近乎于失去血色的白皙的面颊、几絮清风吹动的发稍轻飘于轻柔的眼前。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轻轻地举起那枚印，她若即若离地张开手，我把那带着我体温和江南特有梅雨气息的印放在她的手心，她轻抚着，发现了印章上新留的疤痕，她抬首看了看我，轻轻地点点了额头，我知道那是一种不需用语言来表达的谢意。然，似有一丝霜渐渐蒙上表情，她眼中滚滚，转身消失在木门的黑暗之中。

（三）
    从此我每天走过这个小楼窗前，总不由地抬首望望，她间或会趴在那个窗棂上，看见我，我们都彼此微笑几许，却从没有过一丝交流。渐渐的，我发现，凡是落雨的一天，都可以看到她伏在窗前，眼睛不知望着远方的什么出神。我当然不解，却越发好奇起来。以后，即使有便车可以乘坐，我也会选择徐徐缓缓地步行从这个弄堂穿过，特别是在雨天。她似乎也发现了我上下班的规律，一到这个时间，便出现在窗台上。我们慢慢养成了习惯，我每次走到那个楼下，都可以看到她的倩影，而她无言微笑地俯视着我。我们可是在追寻一种无言的默契？亦或是一种无言的结局？

（四）
    不曾想过，再次从楼上落下了，会是关于她的故事。
    她叫冷聆凌，一个过目便会牢记的名字。
    湿湿的里弄里，她在小楼的窗前等我，我没有想过她会在等待我的出现，我显然有些惊慌了，伞漫漫斜去，不安地搓着手，脸上向下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向我招了招手，手上是一个清雅的信封，鼓鼓的似乎里面塞有什么物件。信封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着，轻轻从她的窗口飘落下来。我拾起，信封上涓涓细流般的字体，写着两个柔弱的字：“凌雨”，正是我曾经拾起的那枚印章上所刻的文字。我抬头迷惑地看着她，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压了压那信封落下的方向，一时间，我突然感觉到了压力与距离。
    回到家，翻开信封，掉落出一个熟悉的印来，不用看，便知是那枚我曾经拣起过的“凌雨”印章。在一个簿子的扉页，大大的两个字映入眼帘——“凌雨”，那是取自一阕词的首尾二字。再翻一页，这阕词傲然纸上，那是贺铸的《横塘路》，“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色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下面两个稚雅的签名：一个是她——冷聆凌；另一个则是她的恋人——韩雨。不厚的簿子上却记录着他们厚重的情感。他们的名，组合了开始与结束的一阕诗情画意的词，他们的姓却预言了他们感情的“寒冷”结局。
    这一日，是农历四月初七日。

（五）
    “痛苦何尝不是一种快乐的解脱？”
    他是一个青青子衿的少年，他的女友，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女，在江南特有的湿湿的梅雨季节里，一朵爱情的小花在湿湿的里弄深处悄悄绽放，却又悄悄枯萎。
    她十九岁的那年，他逝去了，死于抢险，很光荣，也很壮烈。他走得很急，没有留下遗言，甚至没有留下遗体。
    他曾经对她说过：“你要学会爱护自己。”
    她曾经笑着回他：“你要我学会自恋吗？”
    可谁不自恋啊？自恋的人都是可爱的，因为自恋，所以，更懂得爱情，他们，是两朵寂寞的水仙。他曾希望她能爱护自己，她却偏偏太爱的是还是一个他。

（六）
    她患了抑郁症，苦痛无法言表，只有在黑色的夜独自撕扯自己的心。他姓寒名雨，却恰好是在一个寒冷的雨夜逝去的，从此，她对雨有了特殊的情感。她总是在下雨的时候趴在三楼的窗口远眺，凝神许久。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遥望静心，思绪志远。却不曾想到那里真的可以看到一个部队营房的旗帜，鲜红如血。那颜色的组成，有革命先辈的，也有她的爱人，一位叫做“雨”的年轻烈士的。
    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
    我想告诉她：“因为你们离弃，所以你们不离不弃。”

（七）
    5月5日，农历四月初八，佛诞。
    她去了。

（八）
    无人的雨夜，她从三楼的窗口轻柔地坠下。我不曾想象，我所留下的从同一小楼窗口落下的第三样东西，会是她自己留给我的隔世记忆。
    难道我那无言的思绪竟成了她一生结局的谶语？
    那天，我早晨依旧从她的小楼前上班经过，同样湿湿的梅雨季节，同样湿湿的里弄，敞开的窗前却没有了她往日熟悉的身影，我还诧异，虽有一丝不安的感觉，但却没有放在心底。照常抬起头看看，放慢的步伐却不能停顿，心里总在想，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呢？我应该好好和这个朋友谈谈了。却哪知，习惯的仰首与思绪的泛滥，竟忽视了脚下青石上那一抹淡淡的血痕。
    晚上我回来路过这个里弄，满目的花圈，映衬着我苍白的面色。
    华仔的歌词瞬间在我耳边响起：“我在雨中默默地哭泣，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你在我心底，总不断地来来去去，到底天意如此还是你故意？”
    昨天此时，你留给我的簿子，难道是为了今天这样的答案？
    昨天此时，你留给我的印章，却在今天雕刻出了血的红色。
    “凌波不过横塘路。”你如美人般步履轻盈的走了。可又为什么是我，要知晓着一切呢？一份闲情，几许哀思。词人是怎么形容的呢？哦，对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湿湿的季节，湿湿的心情，何必要来这样的迷朦风絮？留给湿湿的梅雨黄时。
    人常说，梦是黑白的，我却在黑白的梦中清晰地看到了你的影子——聆雨窗前。

（九）
    哦，忘记了，她交给我的那簿子最后的扉页上原文抄写着韩国电影《假如爱有天意》的曲调和歌词，后面附着这样的诗：
    “月出皦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知道这来自《诗经"国风"陈风"月出》，描写的是一个月光下的美丽女子。每章第一句写月色，第二句写她的容色之美，第三句写行动姿态之美，末句写诗人自己因爱慕彼人而慅然心动，不能自宁的感觉。
    或许正是因为离弃，才可能让死亡成为爱你的句读。

（十）
    全文系前夜记梦。
    仅此作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