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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你一起哭泣
现在谁在写小说时还会哭泣呢?王祥夫先生说,写完时小说《桥》时,他突然就哭了。
县城里的一座老桥太老了,桥栏象一个老人的门牙一样一颗一颗都掉完了。而桥仍然发挥着它的功能,桥上的人行色匆匆,特别是摩托车,为了谋生而在后座绑上鼓鼓囊囊塑料袋,轻轻一碰,人随时会飞出去。桥下的水深得连声音都是“古古古```古古古```”,这样的一座桥年年出事,常常死人。县政府叫了很多人,就是没有动工重修。一个叫宋建设的年轻人,一个在这个县城里以挑沙子谋生的年轻人,也掉进了河里,死了。
小说是这样铺开叙述的。
宋建设的父亲来了,人们出于同情都劝他去县里要钱,要赔偿。可是,小说却出乎意料地突然转笔,宋建设的父亲不仅不向县里去要赔偿,而是做出惊人的决定:修桥。这是为什么?
这是怎么样的修桥呢,一个因为儿子突然死去、头发一夜转白的母亲,一个每垒一块砖都要与儿子交谈一句的父亲。别人要跟他一起修桥,老宋拒绝了,因为他修桥是“我自己修,我修给儿子看”。
他儿子在哪儿呢?
老宋的女人给老宋擦着汗水,我想一定还擦着泪水。小说读到这儿,我不禁也胸口发紧,闷。
桥修完了。桥修完了,老宋准备离开,回家割麦子去。县里却突然要修桥了。老宋看到桥二头拉了绳网,立了牌子,开来了铲车,老宋刚修完没二天的矮矮的水泥桥墩被铲了,里面的水泥都没有干。老宋蹾在地上,看着桥下,一双大手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流下来。
我也突然发现自己的眼角竟然是湿润了。
最近读了王祥夫先生三个小说,《上火》、《看戏》与《桥》,这三个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拉着一张政治的大幕。《看戏》里,政府官员成为一个村主任的啦啦队,《上火》里政府官员坠落为“老板”的“奴隶”,而《桥》里,政府官员的不作为造成人民不断死去,他们“亡羊补牵”式地行使着人们托交给他们的政治义务。我想,这三个小说的写作时间是王祥夫先生的三个思想阶段,而不是兴手而写。
在老宋修完桥后,小说里出现了一个自称是八十五岁的老头,他非得让老宋拿他的三百元钱,老宋不要,老头非得给,说“我八十五了,什么没见过”。我不知道作者处理这个老头的真正想法,然而,作为一个小说读者,我仍然可以认为这是作者刻意揉进小说的重要一笔。中国的传统思想里,自救与他救是二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我们的传统文化更习惯于自救,自善,其中修桥补路就是自救与自善的一种重要方式。所以,老宋头的修桥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的人民仍然习惯于自救,自善,他们在困苦的时候真正能得到帮助的,就认为是自救。老人说,他八十五岁了,什么都见过。他在同情老宋,这同情的背后是对某种东西的不满,那就是他八十五岁的岁月里,有些东西变了,变得太多了。
政府要修新桥了,终于把老宋最后用自己的泪水与儿子的亡灵一起修建的桥栏铲掉,而不是让它挥作用,象牙齿一样老去。老宋是多么希望他的桥栏象牙齿一样老去,老宋的泪水,是为他最后失守的精神守望而流,痛上加痛。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去说,我只是太沉浸于小说,它把我深深地扔进了现实。我的目光所及,与思维所及,这样的事层出不穷。
附小说《桥》
桥
1
县里,怎么说呢?把那连个栏杆都没有的水泥桥叫做“卡桑德拉大桥”,这原是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这部片子在小镇里演了又演,人们便把它叫做了“卡桑德拉大桥”,“卡、桑、德、拉、大、桥——”,因为绕口,人们便又叫它“德拉桥”。桥实在是太老了,原先是,两边都有整齐的栏杆,但现在那栏杆早已像老人的牙齿一样一个一个都掉光了,桥没栏杆可以吗?当然不可以,镇子里的人整天在上边走来走去,车也过,人也过,挑担的也过,东跳一下西跳一下的小孩子也过,所以这里是年年出事,年年都要往死淹人,桥下的水很深,站在桥上往下看,那水却是又平又稳,那平稳实际上只说明它的深,古人说的“深水不波”真是有道理。水再深,危险再大,人们也照样要从桥上过,桥两边的生活不会因此而有一天的间断,而且,人们往往还会忘了它的深,忘了它的危险,该下来推着车子走几步的,照样骑着车子过,对面有一辆车过来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是摩托车,这边恰也有一辆摩托车也要过去,也“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两辆车谁也不停,谁也不让谁,是两个做生意的青皮后生,车上都驮着鼓鼓的蛇皮袋子,就那么,风风火火互相擦肩而过,因为是擦了一下,两辆车都那么晃了晃,仄斜了一下,但还是开走了,把河边人看的直吓出一身汗。就这样一座危桥,常年出事,每出一回事,镇子里的人就都说怎么不修一修呢?这话是对谁说呢?谁也不知道,这话说了有多长时间了,人们也不知道。因为总是说总是说,倒好像失去了意义,常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话往往会被人们忽略了它的意义。于是,又有个小伙子掉在了水里,他没骑车子,他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他吃力地挑着两筐从河里挖来的沙,脸红红的和对面过来的人笑着,点着头,有人看见他已经吃力地走到了桥中间了,有人看见他突然像是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两条腿连连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他想停下来,但那两筐沙硬是不肯让他停下来,人就一下子重重从桥上掉了下去。那掉在河里的小伙子叫宋建设,现在,他就静静躺在河边那株老槭树下,既不会再去挑河沙也不会再感到疲累,他现在被一条很薄的棉被从头到脚盖着。
建设的父亲老宋从老家赶了来,他只说有什么事要去一下城里,他先不敢把儿子的事告诉他女人,他独自坐了火车,然后又换了汽车,下了汽车他几乎是一路跑着,满头满脸的汗,出汗的脸什么样子?就像是抹了满脸的清油,给太阳一照,是,满脸的紧张。县城里街上的人都很吃惊地看着这个奔跑的老宋,以为县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的疯子。老宋从县城的东门一直跌跌撞撞跑到了河边,有人远远把躺在树下盖着被子的建设指给老宋,老宋这才停住,并且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退了几步,停下,然后又连连往后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直到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们赶过来,老宋才猛地朝前扑过去,跌跌撞撞伸着两条胳膊朝他的儿子猛扑过去。老宋看到儿子那一刹间,脸色比他死去的儿子还要白还要难看,但老宋没有哭,却不停地用手抚摸儿子冰凉的脸。建设和老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细眉毛,细眼睛,高挺的鼻子。儿子此刻的嘴微微张着,像是想要对他讲什么话,却永远不会再有那种可能。老宋一直没哭,身子却一直在抖,手也在抖。围在一边的人说这种事要哭哭才好,要不会憋坏的,应该劝他哭哭。“让他哭,放开声哭。”有人在旁边说。但老宋还是没哭,只是当人们把河上那座破破烂烂的桥指给老宋看,老宋才转过脸猛地哭了起来,老宋这一哭,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一声极其短暂的哭,一下子又停掉了。
老宋突然跳起身朝小桥奔去,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也跟着跑,怕他出事。
老宋上了桥,站在建设掉下河的地方,才又放开声哭了起来。
河水无声地流着,老宋站在那里哭,小桥的交通很快就被堵塞了。
卖菜的说:“这就是那个后生的父亲?”
卖豆腐的说:“恐怕是那后生的哥哥吧?这样年轻?”
卖沙锅的说:“这次淹死的比上次淹死的那个岁数还小。”
卖鱼的说:“年纪轻轻多可惜。”
坐在那里的人说:“才二十多吧?”
“才十八。”和建设一起打工的小声纠正了一下。
“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啊~~~~~~~”
老宋对着河面悲怆地大喊了起来。
“建设啊,我的儿啊~~~”
“建设你个小王八蛋啊~~~~建设、建设、建设~~~”
这时桥上围得人更多了,不知谁在那里小声地说:“恐怕要淹死九百九十九个人,县里才肯想起修这个桥。又有一个人,走过来,拨开众人,拍拍老宋的肩头:“兄弟,你儿子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哭了,你只和县里去要赔偿,他们是应该赔偿的,上一次死了人他们也赔偿过,只不过你要连着去,一天不落地连着去,让你老婆也去!让你们全家都去!县里会给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官的心也是肉长的,是人的心就没有用水泥做的,你也去,他也去,凡是出过事的都去也许就会引起县里的注意了,也许就会修桥了。”
老宋看着这个人,忽然又跺着脚大哭了起来,像个孩子。
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忙把老宋从后边抱住了,怕他往河里跳。
“别拉我,别拉我,我要和我儿子多待一会儿,建设啊~~~~”
“先打发你儿子吧。”那个人又说,说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这人又对那几个和建设一同打工的人说:“你们快把人搀走,这河一掉下去就没救了,总不能再来一个!”
“建设啊~~~~”
老宋悲怆地喊着,被人前拉后抱弄下了桥。
“建设啊~~~”
下了桥,老宋又挣脱了众人往桥上跑,又给人们拦了下来。
“建设啊~~~”
2
县城里的人们说:“什么是来者不善,这就是来者不善,这个外乡人是来跟县里要儿子来了!”跟老宋一起来的还有建设的母亲,白天的时候,人多,老宋不便带自己女人过来,是晚上,老宋带着自己女人到了桥上,有人看见桥上忽然有了火光,是建设的母亲在给儿子烧纸,桥上闪烁的火光映在了水里,燃烧的纸钱一片一片落在了河里随水飘远了。建设母亲哀哀的哭声从桥上传向了四方,她一哭,老宋就又跟上放声大哭,老宋一哭,老宋的女人反倒不哭了,她转过脸来,劝自己的丈夫不要哭,“再哭儿子也听不到,倒是把自己哭坏了,儿子在那个世界知道了不得安生。”建设的母亲比他父亲大几岁,但看样子要比建设的父亲大的多,头发染过,但白头发又从下边钻了出来,站在一起,仿佛就是老宋的母亲,儿子一出事,她好像一下子更老了。陪着建设的父亲和母亲的还有他们的亲戚,他们都静悄悄住在县城里的一家小旅馆里一起商量事。那家小旅馆就在桥边不远的地方,小旅馆的下边那一层开了澡堂,向南的房子又开了饺子馆,小旅馆东边的那株树上现在挂着一个白牌子,上边用红漆写着“迎宾旅馆钟点房十元一小时可以洗澡”。旅馆里的服务都知道了住在他们旅馆里的这些人就是前些日子掉在河里淹死的那个年轻人的亲人,怎么说呢?好像是,县城里的这条河把那年轻人一淹死,就像是这个小县城都欠了这一家人什么?小旅馆的服务员对老宋一家特别周到,又特别客气。县城小,人跟人就特别的亲,一个外来的人,又那么年轻,一下子死在这里,怎么说,让人心里难受不难受?人家的亲人都来了,个个都哭得眼睛彤红,还有那个姑娘,小旅馆的人都说那姑娘是建设的同学,还说他们两个恐怕是已经好上了,哭得跟什么似的。其实不是,那姑娘叫刘书花,她家里特别穷,读到高三眼看就要考大学了,家里却怎么也供不起她了,是建设把自己打工的钱拿来给了她,让她继续上。哭是会传染的,尤其是会传染女人,小旅馆的女服务员跟着哭完了还不行,还觉着应该再做些什么?做什么呢?她们自己掏钱从旁边的饺子馆给建设的亲人们买了些饺子,让他们吃,吃不下也要吃。这种感人的古风在别处已经相当少见了。
“你再吃几个,你不吃,你儿子不会放心。”建设的母亲对建设的父亲说,说你再为建设吃几个?为咱们的建设。
“多少也得要啊?他们的桥要了建设的一条命,他们应该给!”建设的舅舅说。
“不用。”老宋说让我一个人待待,要不我心里会疯了。
老宋的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家人便不再说什么,这是一家心地十分亮堂的人家,就像在心里点了灯,即使是出了这种事他们也心地亮堂知情知理。他们的身上有某种植物的气息,浩荡而阔大!无论碰到什么事都来得清清爽爽,毫不浑浊腌臜。
老宋没走,老宋没走他能做什么?天还很热,人们看到老宋独自在桥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坐在那里,两只眼呆呆地望着桥下,老宋的两只手是从来都没这样闲过,所以是,两只手下意识地互相搓着,这只手搓那只手,那只手搓这只手,这是两只粗糙的大手,两只手搓起来的时候“沙沙”响,手搓手的时候老宋的眼就呆呆地看着河里,河里有什么呢,就是水,黑沉沉的水,有时候会猛地翻起一个白白的浪,然后又是什么也没有了。老宋在桥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们不放心,劝他回去,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桥上。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对老宋说你光这么坐着有什么用?喂河里的蚊子?你就是坐一百年,河还是河,桥还是桥,不信你就能把河水坐得朝北边倒流?不信你还能把这烂桥坐成一座新桥?人们这么说那么说,就是不敢说“你这么坐着就不信能把建设给坐活”!
“你在这儿坐迷糊了摔下去怎么办?”说话的人名叫周向东。
周向东和老宋的岁数差不多,他对老宋说好好想想怎么向县里要几个钱才是正经事,你要是不张嘴他们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钱这东西不可能会自动飞到你的口袋里!”
“我不要钱。”老宋开口说了话。
“那你要什么?”周向东说又不可能给建设立个烈士?
“我不要钱。”老宋说建设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周向东不明白了,他看着老宋,说老宋你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话,那你来这里是为什么?那你不走是为什么?要是别人,赖也赖上了?桥是谁的?桥是他们县里的,所以他们就该负责,你不要建设就算是白死了,这种事就是到了美国也是要给钱的!
老宋不说话了,老半天,摇摇头,说:“不要。”
“那你要什么?”周向东说你已经待了两天了。
周向东的意思是,老宋既然不准备跟县里要钱,干脆回去好了,麦子也快收了,回去忙忙麦收也许心情会好些,人一忙就顾不上伤心了,人一累就只知道睡觉了,人一睡觉就什么都会忘了。
“你回去忙麦收吧!”
“我要修桥。”老宋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看着周向东。
周向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修桥?”
老宋又说了一句,“我要修桥。”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一致认为老宋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老宋,一不向县里闹着要钱,二还要修桥,是不可理喻了,是疯了,桥是谁的,桥是人家的,你修的是什么桥?
“我问你怎么修?”周向东蹲下来,看着老宋。
老宋说你们别管,我是想和我儿子在一起多待会儿。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说老宋一会儿说要修桥一会儿又说要和建设多待一会儿,是不是脑子真出了问题。工地那边的工头也很关心建设的父亲,怕他出什么事,已经派了一个人专门跟着老宋,并且把话也传给了过来,说准备把建设半年多的工钱马上给他结了,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丧葬费。
“我只要工钱。”老宋说建设不是那种人,建设在桥上看着呢。
周卫东往桥那边看看,桥上有人在骑车,骑得飞快。
“要不,让工地派几个人跟着你修?县里不修,咱们替他们修,只要你说怎么修?”
老宋又说不用,老宋说他就要一个人修,为的是要和儿子多在一起待待。
周卫东眼睁得老大,说那好,那就让工地把水泥沙子给你送来,还有砖。
周卫东说完这话马上就又愣在了那里,因为他听见老宋又说了一句:“不用,我自己出钱买,不用工地的沙子和水泥。”
“你何必!”周卫东说。
“我自己修,修给我儿子看!”老宋说。
周卫东不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再说话,都看着老宋。
周卫东吩咐厨房里的人给老宋的饭里放了两粒安眠药。老宋整整睡了一天。
“睡睡就好了,神智就会清楚了,然后让他回去忙麦收,人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一见麦子就什么都忘了。”周卫东说今年的麦子不错,让麦子去收拾他,收拾的他什么也不再想,别看麦子不会说话,麦子最会收拾人。
3
“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
也就是在这天,县里也来了人,来人看桥,那是几个在县里办公的公家人,他们没和老宋说话,他们站在那里说桥的事,他们指指划划。他们还上了桥,从这头儿往那头儿走,再从那头儿往这头儿走。他们没有一个人和老宋说话。其中的一个人,还抬起脚来蹬在老宋修的水泥桥栏上使劲儿,用力蹬了蹬,水泥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们在一起说话,他们说什么?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他们说,“看,看那边,那戴草帽的是母亲,她旁边,那一个,是死者的父亲。”他们还说什么?他们说:“说不清,谁也说不清,这两个外乡人,一不闹着要钱,二又要自己修桥,唉,那么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他们真是说不清,他们后来得出一个结论,当然也不能说是一个结论,应该说只能是一种猜测,他们猜测建设的父亲和母亲是受的剌激太大了,精神出了毛病。
“那男的,一边干活儿一边总是不停地跟他儿子说话。”一个说。
“他儿子不是死了吗?”另一个说。
“所以说可能是这地方受剌激太大了。”一个说。
“和他儿子说话?”
“和他儿子不停地说话。”
“一边干一边说?”
“一边干一边说。”
“可他儿子已经去了那边!”
“所以说他受剌激太大了。”
“那女的说不说?”
“女的不说?”
“女的有时候比男的坚强!”
“他们住什么地方?”
“喏,就那边,迎宾旅馆。”
“东西就送到迎宾旅馆?”
“我看是送给神经病了。”
“你这话可不好听!”
说“神经病”的这个人马上用最小的声音说,说不过现在许多许多神经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报社把事情弄这么大,县里不准备修桥还能说什么?“再不修,说不下去!”
老宋望着这边,老宋朝这边望着的时候老宋女人也掉过脸望着这边,他们不知道那几个人在说什么?但他们马上给眼前的突发事件吓了一跳,老宋和他女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两个骑摩托的在桥上撞了,他们不是对着骑,他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他们的摩托车上都带着很大很鼓的蛇皮袋子,里边装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小商品?衣服?毛线?鞋子?帽子?或者就是专门给孩子们吃的那种膨化食品?他们把这些东西从东关接到手然后再用另一个价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就是商业!这就是生活!他们的摩托车后边的袋子也实在是太大了,骑到并排的时候互相碰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碰,但摩托车的惯力让他们一下子就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把车子射了出去,但车子马上又被往回弹了一下,是什么把车子反弹了一下?就是老宋刚刚修好的水泥桥栏。那两个摩托车倒地的时候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但由于后边鼓鼓的蛇皮袋的支撑,所以骑摩托车的人没有被摔坏,并且,他们马上就爬了起来,一个,手上受了伤,一个,是脸上让挂了一下,但都不严重。这个县城,怎么说,太小,人跟人就特别亲,这两个骑摩托的没吵,但他们都吓得够呛,他们看看桥下,桥下有什么呢,是河水,很深的河水,宏大而深沉的河水。
“也许,也许,也许……”其中的一个说:“前不几天刚刚淹死过一个年轻人。”
“咱们也许就掉到河里了,如果不是这两道桥栏。”另一个说
老宋站在另一边,他没过去,好多人都跑过去了。
老宋没过到摩托车相碰的那边去,老宋的嘴张得老大,声音却很小:“建设,建设,爸告诉你……”
老宋要告诉他儿子建设什么呢?没人知道。
4
怎么说呢,连老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修桥的事在这个小县城里弄出了多么大的动静。老宋准备走了,乡下无边无际的麦子在等着他,也等着他的女人。一个人在心里能盛放多少悲伤呢?这还真不好说。但这悲伤会影响太多的人。老宋一边修桥一边可以对他的儿子建设絮絮叨叨地说话,但县里做事就不是这样了,现在是,县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行动开了。老宋准备走的那天上午,德拉桥这边忽然开来了两辆铲车,那铲车一开来就开始铲那年久失修的德拉桥,老宋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矮矮的水泥桥栏被铲了起来,那一段一段的砖头水泥桥栏,一节一节被铲了起来,那水泥桥栏,外边的水泥干了,可里边呢,居然还没有干到。老宋这时候才看到桥头两边早以拉了绳网,还立了牌子,让人们不要再从桥上过,这都是夜里做的,县里终于要修桥了,修一座更大更结实的新桥。铲车的声音很大,“轰隆轰隆”的。所以,没几个人能够听到老宋的说话声,老宋朝着桥下小声说:
“建设,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
老宋想说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因为老宋忽然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老宋的手很大,两只大手把一张脸给捂得严严实实,但老宋的泪水还是从老宋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