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又下雪了，照理说，下雪时，陆兵叔就只会躺在床上，由着陆兵婶侍候着，早饭，晏饭，晚饭，三餐都由陆兵婶端到床上来吃。铜踏里的火不旺了，让陆兵婶添添火，实际上呢，陆兵婶也从来不会忘这些。冬天的夜长，铜踏里的火过不了夜，最忙，陆兵婶也备足了过冬的碳。陆兵叔在冬天就象一只冬眠的动物，可以从把陆兵婶当作一堆取之不尽的储存粮，衣开伸手，饭来张口。当然，陆兵叔也会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看着白茫茫的积雪感叹，妈打弄，昨天的又下了半尺厚。

    这个大雪天，忽然，陆兵叔对陆兵婶说，我要去我伍兵家里。陆兵婶说，这么大雪开不了路的。陆兵叔坚持要去。陆兵婶又说，你就等雪烊得薄些再去吧。陆兵叔还是不从。最后，陆兵叔硬是让陆兵婶陪着去了趟伍兵的家里。

    在大雪天非得要去伍兵家里，对陆兵叔来说太不正常了，肯定是有不同寻常的事要交待。不巧的是，那天去了伍兵家，伍兵并不在家，他去北京学习了，据伍兵的老婆讲，伍兵肯定要升了，那伍兵的老婆高兴呀，乐得嘴开开的。陆兵叔只是一再追问伍兵什么时候能回来。伍兵的老婆说，说是有三个月呢，才去一个月呢。陆兵叔与陆兵婶又就迈着大雪回家了。

    陆兵叔到底要跟伍兵说什么呢，似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因为，等伍兵回来时，陆兵叔忽然就死了。伍兵的学习期一延再延，到春天的山花都开遍了才回来，而陆兵叔已在山花烂漫中死去了。

    不过还好，陆兵叔还找了冲锋公一次，他对冲锋公说，冲锋，我是不经事了，我的家就靠你了。冲锋公起先还一愣，后来就沉默着，沉默了很久说，陆兵，我是对不起你的，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承认了。对天发誓，如果我有违对你的承诺，我就是一条狗。

    过了年，冲锋公就在外山头带着全村人忙开了，说是响应党的号召，办个养猪场。冲锋公的意思是，办个猪场起来，让陆兵婶也到猪场里来。他更是做给陆兵叔看的，让他放心。陆兵叔也明白冲锋公的心思，他每天去看村里人忙碌，看着那十间连排的猪舍树起来，上梁，钉椽，盖瓦，猪舍很快就起来了。村里人，陆兵叔，还有冲锋公，都暗暗感叹，这那里是猪住的呢，比村里很多人家的房子好几倍呢。

陆兵叔仍然是嫌猪舍起得慢的，他不由得冲锋公得空不得空，见面就问，冲锋，什么时候去城里买小猪呀。冲锋公说，早呢。陆兵叔又问，买几只小猪呢。冲锋公说，不买。陆兵叔生气，不买小猪，你自己生呀。冲锋公呵呵地笑起来，说不买就得自己生呀，我决定买二只猪娘。噢。陆兵叔放心了。可是他分明又是不放心的，说冲锋，猪娘好是好，是不是太慢了，万一桥猪种不好呢。我看还是先买十几只小猪。村民里有人听见了说，陆兵叔，伍兵是公社主任，你是村主任了。陆兵叔便知道说多了，陆兵叔便只看看，不太说话了。

    陆兵婶劝陆兵叔不要常常去外山头看了，天气还冷，怕他冻着了。可是，陆兵叔很固执，一定要去。天气不久倒也便慢慢热了起来，又不久，山上的映山红旺旺地开了。猪娘一直没有买来，因为看了几只猪娘，冲锋公都不满意，虽然说，冲锋公盖这个猪场有点儿私心，然而，这里面更多的成份是想为村里创份集体收入，是公心。陆兵叔仍然常常去看猪舍，坐在猪舍边上的那块大石头上晒太阳。

    便没生没息地死在了那块石头上面。

      七

    在给陆兵叔办丧事的时候，出了件大事。

    陆兵叔的死，对陆兵婶的打击是巨大。人们或许会按常理推测，陆兵婶是对陆兵叔没有感情的，然而，从陆兵婶的哭声里，我就听出了陆兵婶对陆兵叔的感情，陆兵婶的哭是村里的习俗，村里的习俗是亲人死了后，要哭，哭什么呢？哭你对死去亲人的感受，你对亲人的评价，你对失去亲人的怀念，你对亲人在世时对你的关爱，等等等。她哭，陆兵叔是她家的恩人，她哭，陆兵叔是她前世的孽报，走得早，她也还没得脱身，她哭，陆兵叔走了，二个孩子苦熬人，她哭，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是，想照顾，也是长长夜里一行泪。哭得在灵堂里的人摸眼泪的摸眼泪，陪哭的陪哭。春风虽暖，轻轻摆动的白幔却越摇越悲痛。

    冲锋公实在是不忍心陆兵婶这撕心裂肺的哭泣，他好几次过去劝她别哭泣了，可是陆兵婶就是停不住。后来，冲锋公与村里一个女人想把陆兵婶携到别的屋去，让她歇一歇，陆兵婶更是痛不欲生地放声大哭起来，死活也不肯让冲锋公拉走她。冲锋公自己也变成一个泪人儿似的，擦了一把泪水，就把陆兵婶抱起来就走。

村里一个老光棍叫六儿，他看着冲锋公抱着陆兵婶，就说，冲锋，陆兵老婆又不是你的老婆，你怎么可以抱她呢，陆兵死也眼睛闭不上的。冲锋公抡起一个巴掌掴了一下六儿，六儿扭头就走。

     六儿回到家，他的六个兄弟也到家了，他们扛铁耙的扛铁耙，扛锄头的扛锄，风一样去赶到冲锋公家里，把他的灶头水缸扒平了。扒灶头水缸，是我村俗里最恶毒的羞辱了，然而，冲锋公竟然忍住了，他没有拿出写遗书改名字的志愿书气慨，他默默地为陆兵叔办好了丧事，一点动静也没有。

    而六儿家人却仍然在不依不饶，扬言陆兵婶也是这场事情的闯祸胚，陆兵死了，她一定想嫁给冲锋公，这不可能。要么嫁出村去，要么嫁给我六儿。办完了丧事的冲锋公就是一只豹子，他在心里周密地计算着如何对付六儿家的六兄弟，他计算过很多种方法了，可是，就是没有一种万全之策。于是他决定能对付几个就对付几个。陆兵叔的头七那天，他去陆兵婶家吃饭，那天只喝酒不说话，没喝三盅就喝不下了，他扭头出了陆兵婶家。同桌喝酒的人说，冲锋，菜还没有上几盘呢。冲锋说，我有事。

    冲锋的表情太吓人了，有人就告诉了陆兵婶，陆兵婶一听就明白了，她请求村里几个与冲锋公要好的人一起去劝劝冲锋公，冲锋公一定是要去找六儿他们了。几个马上往冲锋公家里赶，在半路把冲锋公截住了，冲锋公手里有二把菜刀，虽说不是亮晃晃的，然而，切下六儿的头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陆兵婶过了几天去找冲锋公，她对冲锋公说过，冲锋，你就看在秀英的份上忍一忍吧。冲锋公的头脑冷静下来，他何止是有看见秀英的份上，而且还要看在死去的陆兵份上呢。

    陆兵婶对冲锋公说，冲锋，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冲锋公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陆兵婶说，冲锋，你赶快找一个人成家吧。

    冲锋公身子一抖。说我想娶你。明媒正娶。

    陆兵婶说，不可能的。

    冲锋公说，这也是陆兵的意思。我承诺过的。

    陆兵婶身子也一抖。说不可能吧。

    冲锋公说，你不知道的，陆兵找过我，我为什么盖猪场，因为他找过我。他为什么死在猪场边的石头上，因为他不放心。唉，他走时还是不放心呀。

    陆兵婶哭了。说冲锋公，你要是真的心里有我，就听我的，我在村里是待不下去的。除非你成家。

    冲锋说，不。我不会的。除了你我谁也不娶。我要陪伴你一辈子，要把陆兵没有给你的都给你。

    这次谈话最终是陆兵婶胜了，陆兵婶说，如果你不成家，我就死给你看。

        八

    陆兵婶好像在村里是一直待到冲锋公成家的。冲锋公成家后，她在一个夜里消失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黑夜里，冲锋公是知道的，因为那天他有大半个晚上是与陆兵婶在一起的。其实，那个夜里，并没有什么不平常，那天夜里，陆兵婶去找冲锋公，冲锋婆就一个人先上楼去睡了。他们就在楼下坐着说说话，甚至没有拉手。陆兵婶走时，没有让冲锋公送，冲锋公也没有送，因为，他并不知道，这是陆兵婶最后一次去看他。

    陆兵婶就这样失踪了。带着一个傻儿子，一个机灵鬼似的女儿。从外山头的那条柿红岭消失了。

    要说这过日子呀就是这样，你看呀。六儿这老光棍早就死了，老光棍与他的兄弟活着的日子里，其实再也没有跟冲锋公有过什么过节，前帐也一笔勾消了。而冲锋公在没有陆兵婶的日子里，也磕磕碰碰地与冲锋婆过起了日子，生儿育女，他的书记一直当到六十岁那年才不当。也因为他一直是个书记的缘故呢，他的二个儿子都上了大学，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省城，都混得不错呢。冲锋婆去年跟大儿子去了北京，因为儿子生了个儿子，小儿子让冲锋公去省城的家，冲锋公说不去。一个女儿在县城，说是为了照顾冲锋公，然而，冲锋公要她照顾吗，不要的。冲锋公除了眼睛瞎点，其他跟正常人没有区别。

    可是，现在不行了，冲锋公摔了一跤，摔得很严重，躺在床上直哼哼。省城的儿子回来过了，请了医生来看过，说是有轻微骨折。对一个老人来说，那可是不得了呀。小儿子要让父亲去省城治疗，至少是上县城里治疗。冲锋公不答应，他说，你们不在的日子里有医生照顾我吗？我不知道摔了几次呢。儿子就噎住了。这样，远在北京的冲锋婆就回来了，她负责照料冲锋公。

    冲锋婆说，冲锋，茶放在这里了，你喝点。

    冲锋公喝了一点点，“呸”了一口骂道，你想烫死我。

    冲锋婆烧好了饭，端到冲锋公的床头说，冲锋，饭快点吃，天气冷了，冷得快的。

    冲锋公吃了一口饭，骂道，一天到夜吃青菜，你当我是猪呀。

    冲锋婆又给冲锋公送去一杯凉了凉的茶说，冲锋，茶凉过了，你喝一口。

    冲锋公喝了一口，一下把茶杯摔地上，茶杯是个搪瓷茶杯，外面的白漆碎了一地，骨碌碌地滚着。冲锋公骂道，这么冷的茶给我喝，成心想害我得病。

    冲锋婆就一个人坐着哭。村里人知道了，就捎口信去了县城。县城的女儿就回家来了。她站在冲锋公的床前问，爹，你是不是不要妈照顾啦？

    冲锋公不理。

    冲锋公的女儿又问，爹，你是不是想陆兵婶来照顾你啦。

    冲锋公睁开了眼睛看着女儿，没有说话。

    可是陆兵婶一直没有露面，这又是为什么呢?

                                2007.10.16---20草稿  北京华芳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