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很管用。彩花才吃了一半,肚子就不痛了。彩花舍不得吃药了,她想省下来等疼了再吃。小哥劝她说药一定要吃断根的。彩花才把药吃完。一连半年都没有疼过一回了,彩花高兴呀,只要村里有人得病她就劝人家,有病还是要早治,你看我的肚子痛了一年多,一百多块钱就治好了,没有再发。村里有人实在穷,她就会借点钱给他们,她现在可知道走进医院的难处了。村里对彩花与小哥的评判立马就又好了起来,忘了曾经说过小哥的腰弯了的话。彩花与小哥跟深圳的女儿通电话时,总会在电话里有说有笑,并大声地告诉女儿,让她在外面放心,家里没事的。
儿子江明那次也去了杭州,小哥说,儿子出一趟远门不容易的。彩花说要三百呢,小哥说,三百就三百,杭州我也没去过,你也没去过。
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就这样降临在彩花的家里了。其实,彩花家的生活一直是幸福,就是在那些缺钱的日子里,彩花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对幸福的期待与信心。只是她肚子痛起来后,才害怕起来。现在,肚子又好了,日子更好了。
春节的时候他们琅珂的干儿子与看等级的父亲一起来过他们家做客,村里人才知道小哥真的救了人呢。对小哥与彩花多了一份敬重。看等级的人对彩花与小哥说,让他们多种点烟,不然,他没有机会报答对彩花夫妻的救儿之恩。所以,彩花与小哥又种了很多很多烟。种了多少村里没不知道,问小哥说是二万枝烟地。按二万枝烟地来计算,至少收入有一万多。村里人说,肯定不止二万枝烟地,看小哥与彩花忙不过来的样子,少说也有三万枝。再问小哥就说二万根,再问,小哥还是说二万枝。以小哥现在在村里的人缘,村里人即使不相信小哥的话,其实心底里还是高兴小哥多种烟的。
今年的烟长势太好了,都跟小哥的身子一样高了。烟叶厚厚的,厚得叶面都硬梆梆了。小哥摸摸乐着,再摸摸还乐不可支。这样的烟叶厚度比往年至少多二成。
果然,第一担烟摘下来挑回家的路上,小哥要比平时多歇二次。而彩花满担烟都挑着费老劲了。然而,夫妻二也愿意挑。小哥还特意挑得快些,返回来接彩花一程,让她缓缓肩。
台风来了几次,这个夏天的台风都不是很煞,常常只见雨,不见风。这是好兆头呀。风调雨顺。可是雨还是很讨厌,彩花淋了几次雨,头痛得厉害。
小哥,我的头很痛呀!彩花对小哥说。
明天你就不用上山了,这几天雨水足,正好让烟叶厚厚。小哥说。小哥说着还摸了摸彩花的头。彩花的头发烫。
太烫了,发烧起来了。得吃几粒药。小哥说。小哥起身去拿药。药放在菜橱抽屉里,是白加黑。是女儿防家里人感冒特意买了放在家里的。总是常常能用上。
到晚上,彩花的头还没有好起来。
小哥,你去给我烧碗浓姜汤吧!彩花说。喝了姜汤后,彩花出了一身大热汗。
第二天起床时,小哥已经上山了,彩花吃了小哥热在锅里的饭,没吃几口,感觉咽不下去。就倒在了喂猪的桶里。洗完碗,她提着喂猪的桶去饲猪。还晕晕乎乎走不稳。把桶里的猪食倒进猪槽里时,猪没等她倒完就哄过来吃了。彩花用放在边上的绞食棒打了几下猪,猪仍然“吭唷吭唷”地哄食着。彩花还想打几下时,突然感觉肚子又痛了一下。等她想找那儿疼时,肚子好好的一点也不疼。她很疑惑,明明是痛了一下的。走出养猪房,彩花一直就满心狐疑地找肚子里的痛。走得快到家里,还没有找到。当她快走完那通向厕所那十三四个零乱的台阶时,肚子却杀猪般地剧痛起来,最多有三四秒,又不疼了。
彩花给深圳的女儿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只说了一句话,妹,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妈,你想我了呀,我到过年才能回家呢!女儿琴琴在电话里说。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很高兴。
彩花便把电话挂了。彩花走到门口,坐在那台阶上哭起来。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哭声,她哭得很低,哭得幽幽的,声音揉入了风里,跟山风一样舒缓无声。山村的早晨很寂静,村里人能上山的都上山去了,对面山上,后面的山上,四周所有的山上,彩花望去都能看见人们在劳作。小哥就在对面山腰的烟地里摘烟。她甚至能听见他咳嗽与过路人聊天的声音。
她真的很想哭,哭得大声一点,哭得比风的声音大些。
她又疼了,没有人能知道她又疼了。小哥不知道,儿子不知道,女儿不知道,村里人不知道。她要告诉小哥吗?她老毛病又患了。她常常对村里人说,有病要早医治的。现在她有病了,又有病了,要不要去医治呢?
彩花嘤嘤地哭着,没有人知道。
小哥回来了,不到中午小哥就回来了。他不放心彩花,再说,烟叶太厚了,一摘就满了,摘了二担就回家了,小哥把一担挑一程放着,又返回去挑另一担,这样把二担烟传着挑回家。小哥也不想多摘,电视里说最近几天有台风,多雨,没太阳。小哥的意思是下午他就在家串烟了,让彩花歇着。彩花说没事的,又让他上山去了。小哥夜了回到家时,这二担烟彩花还没有串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吃完饭,小哥一起与彩花串着烟,彩花老是走出去。
你是不是拉肚子了?小哥问。
没有。彩花说。再问彩花就不说话了。
二担烟,二个人居然串到了十一点多。
睡觉时,那痛又撕心裂肺地传来,她疼痛得卷紧了身子。小哥在看电视,看着电视的小哥说,明天有台风了。小哥看的是浙江省台。这是个叫“桑美”的台风,说是超强的。预计在后天象山登陆。电视里说,很多学校要放假,很多人要转移,电视里的船都停在山围着的海面上。小哥没有见过真船,常常在电视里看见船,每次看见都很新奇。江明会不会放学呢。小哥想,他回头想问问彩花时,彩花卷着身子在睡觉。他拍了拍彩花,彩花的身子在发抖呢。把小哥吓坏了。
彩花,你怎么啦?小哥问。
肚子又痛了。彩花说。
我给你揉揉。小哥说。一边说一边给彩花揉起来。
还是痛。彩花说。小哥揉了有几十下了,肚子还是痛。
我去烧姜汤,喝点姜汤会好些的。小哥说。
后半夜,彩花的疼痛才好了点。小哥说明天你一定要去县医院再看看,不要心疼钱。我们现在有钱。
有钱也不能乱花。江明还要考上大学呢。那就是满脖子的钱也会用完的。彩花说。
江明的成绩太差了,没有大学读的。小哥说。
那可不一定。江明说,现在他在学校的排名已经是第十几名了。彩花说。
那也得治病呀。我明天就陪你去。小哥说。彩花沉默了。小哥说陪她去,她很高兴的。可是,她不想让小哥陪着去,要是小哥知道那挂号费那么贵,他一定会心疼的。最心疼钱,小哥也会替她治病的。这样,小哥会更心疼的。彩花就答应小哥,明天去县医院看病,但小哥不要陪她去。小哥也答应了。
台风“桑美”虽然还没来,昨夜里的风却仍然刮得很大,彩花屋门口田里种的烟叶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有些烟叶甚至被刮得破烂不堪。彩花起得很早,她起来时小哥也要起来,可是彩花说,就去瞧个病,不要二个人的。
小哥是被猛烈的敲门声,以及尖锐得凄惨的叫喊声惊醒的。外面下着大雨,小哥听着雨声计算着彩花的路程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着。然而被这声音惊醒了。
小哥,小哥,小哥。门口人喊道。不是一个人喊,是十几个人在喊,是在呼喊。小哥在这声音里冲下楼梯,跟着人群跑到他们放柴与关猪的小屋,彩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小哥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努力地回忆着彩花应该走向去县医院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倒下了。
没有人知道彩花在这个早晨为什么上吊,从她家出来到这间小屋,只在短短的五十来米路,她应该走向县城几十里的路的,却在这间小屋上了吊。这条只有五十来米的路,一边是村里的加工厂,一边是光秃秃的、只长了几蓬茅草的岩壁,走在这条路上,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路会让彩花看到什么,然而想到什么,然而上了吊。
挑时辰时,小哥还在昏迷着,没有人能知道彩花的时辰八字。打电话去外村的姐姐,姐姐去厦门种草莓了。村里人一下子为这样一个细节难过起来。彩花呀彩花,你做死做活,到头来连个生辰八字也问不着呀!
给深圳的女儿琴琴打电话时,村里人想了许多话,最后是说,你妈妈要让你回来。琴琴问有什么事。打电话的人说,你快点回来吧,要坐飞机,有人在杭州机场接你的。琴琴回来了,她一脚踏入灵堂,只喊了一声“我的活娘呢”,便休克过去。江明一个人坐着,时而嚎啕大哭,时而泣不成声,除了几个帮场的人过去劝他不要哭,没有人照顾他。
彩花是我的小嫂,我也得回家。我站在那间小屋前看了又看,那门小屋不高,尤其是小嫂上吊的那根横梁离地不到二米,我伸伸手都能抓住,可是小嫂,一个叫彩花的女人就在这儿上吊死了。
在进棺的一瞬间,锣鼓喧天,彩花的一生从来没享受过的锣鼓声热情地响起来,那声音里埋伏着“砰砰砰”一声又一声针棺木的敲击声。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被关进棺材里,要送走,送到没有疼痛的世界里。
一个叫彩花的女人走时,她的丈夫被她的小姑子劝着坐在那张她躺过的床上没来,她的女儿与儿子早就没有声音与力气了,哭声嘶哑得跟山风一样,埋在锣鼓声里。而我,以及像我一样沾亲带故的人,都在这一瞬间全部哭了。
2007.9.23草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