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要术》说《鲈鱼莼羹法》:“云:“芽羹之菜,莼为第一。四月莼生,茎而未叶,名作雉尾莼,第一肥美。叶舒长足,名曰丝莼,五月六月用,丝莼入七月尽,九月十月内,莼有蜗虫着故也,虫甚微细,与莼一体,不可识别,食之损人。十月,水冻虫死,莼还可食。从十月尽至三月,皆食环莼。环莼者,根上头,丝莼下茇,丝莼既死,上有根茇,形似珊瑚,一寸肥滑处任用。深取即苦涩。凡丝莼,陂池种者色黄肥好,净洗则用。野取者色青,须别铛中热汤暂焯之,然后用,不焯则苦涩。丝莼环莼等,悉长用不切,鱼莼等并冷水下。”
说来好笑,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枉活了三十九年,不要说不知道有这道嘉蔬叫鲈鱼莼羹,就是连莼菜都没有听说过。去年七月在杭州见赵健雄,与方勇、三夫等在西湖楼外楼用午餐,席间上了一道我不认得的汤羹,名为西湖莼菜汤,入口香柔滑腻,极为淡雅,啧啧称奇不已。对三夫道:“这汤不错!”三夫答:“当然,楼外楼的招牌菜呢!”
近来喜欢看些美食方面的书,对莼菜了解得更多了些。好奇于文人的笔墨官司,录几则。
张季鹰秋风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他因而得免于祸,“莼鲈之思”不仅成了乡思典故,还获后人“见机于未然”赞叹。
秋天的莼羹有没有人吃?
施蛰存言写过一篇《莼》:“然此乃为北人而言,若江南则无有以所谓环莼馔者。”说《嘉庆府志》引《云间通志》莼一条,几全用《齐民要术》内容,惟删其十月尽以下诸语。施老先生更骇然于《偃曝馀谈》的吃法,说丈余之莼,岂复堪为席上珍羞。谓陈眉公殆未为知味。张季鹰秋风与叹,殆偶然缘鲈脍而及之,渠岂不知秋莼已逊耶?其乡人董苍水也谓“夹衣秋渚採莼丝”。施说,玉凫词人于故乡风物,盖知之犹未审谛,敢以春易秋,何如?张邦基《墨庄漫录》对秋食莼羹也置疑:“杜子美祭房相国,九月用‘茶、藕、莼、鲫之奠’。莼生于春,至秋则不可食,不知何谓;而晋张翰亦以秋风动而思菰菜、莼羹、鲈脍。鲈固秋物,而莼不可晓也。”袁枚的所谓“入夏数日而尽”,与他的把莼菜比作杨梅一样误人。
施蛰存说秋莼难为席上珍馐,是为其为南方人,他家乡松江的金泽就产莼菜,他认为秋莼不堪食的原因是有虫且叶大有脉络,莼羹要做就做无与伦比的,要么就不做。张邦基的“不可食”太武断,《本草纲目》记载:“取汁作羹,犹胜他菜。”张季鹰秋思莼羹不可谓无凭。
陆机以“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敌王济羊酪之夸。时人以为名对,却不想落下一场笔墨官司。“千里”一词尚无争论,《名胜志》:“溧阳有莼菜,即陆机所谓‘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者。”后人无法考证的是“未下”到底是地名,还是做莼羹时是不是下盐。《世说新语》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此说“未下”应为做法。然,唐人赵璘《因话录》又云:“千里莼羹,。。。。。。盖末字误书为未。末下仍地名,千里也地名。此二处产此二物耳。其地今属平江(苏州)。”他这儿“未下”又被考证成地名了。
我在楼外楼吃的西湖莼菜汤极为淡雅,绝无下盐豉。杨万里《咏莼》有一句“千里何须下豉盐”,也认为莼羹宜淡煮。《因话录》也云:“千里莼羹,未闻盐与豉相调和,非也。”而宋人黄彻《砦淝诗话》卷九:“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盖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莼丝熟‘,又‘豉添莼菜紫’。圣俞送人秀州云’持盐豉煮紫莼’。鲁直‘盐豉欲催莼菜紫’。”陆游有诗云:“姜宜山茗留闲啜,豉下湖莼喜共烹”。并做诗注说:“莼菜最宜盐豉,所谓‘未下盐豉者,言下盐鼓则非羊酪可敌,盖盛言莼羹之美耳。”这些说法很明白说做莼羹下盐豉。
到底做莼羹下不下盐豉?梁实秋惑于记载中唐宋人都有盐豉调和莼羹之法,对赵璘之说气得要起地下的他而质之。其实,我估计也就是食性不同,做法而异罢,故纸堆里东西觉得好学学尚可,非得刨根问底就死胡同一条了。
《本草纲目·莼》集解云:“莼:生南方,湖泽中最易生。”今人大抵也认定莼菜为南方之物,然而,《诗经》也有记载,《诗·鲁颂·泮水》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陆机疏曰:“茆与荇菜相似,江南人谓之莼菜,或谓之水葵。”泮水为河名,我无法考它为现今是什么河流。然鲁公侯属地为山东,泮水应为山东地。《四川志》称“锦竹县武都山上出白莼菜甚美”。得,连莼菜生长的环境的记录也不尽定规。
以莼菜为诗料,大抵从张陆二贤品藻以后,莼菜的名声也全归于吴莼,视太湖、萧山湘湖、西湖三地为正宗,尤为萧山湘湖为甲。
到现在我只吃过二回莼菜,一回就是开头所提的在西湖楼外楼,另一次是在西湖边上的一个餐馆,味道太差,提它都是因为充个数,我喝了二回莼菜汤了。不过,我比钟敬文强些,他从粤地初来杭州,朋友请他吃了二回莼菜,第一回吃的感觉要比福州芦笋还差,第二回好些了,却因为第一次吃得太差,他想着是不是做法原因,故还想“明年莼菜初上市时,饱餐这新品之后,感觉到的不知复将如何”?复将如何?《四时幽赏录》有段《湖心亭采莼》云:“西湖三塔傍,莼生既多且美。菱之小者,俗谓野菱,变生基畔;夏日剖食,鲜甘异常,人少知其味者。余每采莼剥菱,作野人匠荐;此诚金波玉液,青精碧荻之味,岂与世之羔烹兔炙较椒馨哉!供以水蔌,啜以松醪,咏思莼之诗,歌采菱之曲,更得呜呜牧笛数声,渔舟欸乃相答。使我狂态陡作,两腋风生。若彼饱膏腴者,应笑我辈寒谈。”
钟先生如能身处这样的场景又复将如何?
莼与诗合,是不是就合在西湖与它都是人间香柔?如是,莼菜到处可有,而莼菜与诗合西湖当独占鳌头。如当日,我们一行四人坐在楼外楼用餐,西湖烟雨迷濛,青山如黛,雨声作答,莼羹清香嫩滑,对歌而论,几忘我矣!
钟敬文先生惑于自己对莼菜知识的不足,表示要好好学学后写个《莼菜考》,或是《西湖莼菜记》,不知后来没有写。他曾满怀希望让我们这些南方人多写写莼菜的文章,我就写了一个,不过,这只能算是抹嘴文章,吃得高兴,却写得糊弄。
文人之考农物,大多纸上谈兵,文章可成千古,事情却不如去问一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