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死神落地的声音

 李恒昌

    有感于好友Jane在博客里关于人生和死亡话题的留言，我把以前写的一篇名叫《死亡断想》的文章重新找出来，贴到了博客“爱之苍茫”里。Jane起初看了，有些担心，以为是我的真实经历，在闹明白我是“断想”后给我留言，大概意思是，拜托你断想点别的问题好吗，为什么非要断想死亡？要么你有过真切的死亡体验，要么你的周围的人没有遭受死神的威胁吧。看着Jane的文字，我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们是向死而生的人，虽然不乏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我们每个人都行走在奔赴死亡的大道上，又怎么会不曾感受和体验到死神的威胁与可怕呢？

    事实上，我曾经多次听到死神落地的声音。它们发生在我的身边，似乎就在昨天，是那样醒目而又黯然，鲜活而又伤神。那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周日清晨，我和身在美国肯塔基的朋友贝蒂在MSN聊天，那天，没聊几句，就发现她心情暗淡。我问怎么了？她告诉我，是林音自杀了。她把自己写在天涯博客里的文章发给我，让我看一看。然后，半天没再说一句话。在她的《春江花月夜》里，她写道：情人节的晚上，跟爱人在一家喜欢的餐厅里，他喂我一口菜，我给他一瓢汤，幸福就像这些菜，说不出味道，却让人感到舒服。

    回到家里上了一会儿网，正要下了，一个成都的朋友上线，告诉了我不幸的消息：一个女人自杀了，藏族舞蹈演员，３４岁，从１８搂跳下来，林音，美丽的名字，曾经看过她漂亮的身影和照片。悲哀压得我出不了气，心在颤抖。是怎样的绝望和勇敢，让她选择了从１８搂跳下去，在落地前那么长的时间里，她经历了什么？

    贝蒂继续写道：我远嫁美国后，曾经相处了八年的中国男朋友，有了一个他一直向往的藏族女朋友，一个漂亮的舞蹈演员名叫林音，我为他们祈祷了许多次，希望我那一直向着荒野呼唤的男朋友最终能获得平静和幸福。可是，几年过去，我却听说他们又分手了。今天，又听说林音自杀了。

    打了电话给他，他有气无力：“感冒了，没上班”。记得我离开中国的时候，他也感冒了。我无法张口提起这件事情，不忍让他回忆死亡的过程。“家里人都好吗？元宵节过得好吗？”。我不知道说什么，无法掩藏，终于忍不住：“我听说了林音的事，希望你能坚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我听到他从心底发出的哭泣：“没事，过一段时间会好的”许久又说：“只有懂得珍惜才会幸福，你好好过日子”。

    贝蒂说：今夜，我失眠。看了她的文字，我也变得无言，亦无眠。妻子问我怎么了，我都似乎没有力气回答。对于我来说，林音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然而，对于人类共同的生命，我们却永远不会陌生。面对林音的死亡，思来想去，最终的结论是，林音是位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女性，她对死亡的选择，也许并非处于生存困境的考虑，更多的可能是来自心灵的绝望，如同三毛和海子一样，她以自己最决绝的选择，完成了人生最美丽的舞蹈。

    去年四月上旬，是一生中非常低谷的日子。先是自己饱受病痛折磨，最揪心的是身在故乡的母亲心脏病突然发作。那天夜里十点左右，弟弟打来电话，妈妈心肌梗塞，正在医院抢救。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有多么着急，急急忙忙往百里之外的家乡赶，几乎每过半小时就打一次电话，问一遍抢救情况。到医院时，已经接近零点，母亲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我向主治大夫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病人。好在经过努力，母亲命大，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第二一早，我找到在公安局当局长的同学，让他给找一下医院领导，为的是能让母亲得到最好的治疗。后来，母亲的病情慢慢稳定下来，我赶回单位上班。一周之后，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病情复发。这个电话，把心再次提了起来，真正体验了什么是心急如焚的感觉。往回赶的路上，尽管表哥把现代车开得足够快速，依然感到很慢很慢。两个太阳穴在不停地跳动，疼痛剧烈，脑袋大有炸裂之势。

    看到病床上正在急救的母亲，一种苍凉突袭心头，后背凉嗖嗖的，泪水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为了显示我的刚强，也为了不影响他人，我赶紧跑向病房的阳台，背对着家人让泪水流了下来。那一刻，我竟然哭出了声音。想不到，一向立志成为精神大树、追求做沙漠胡杨的自己，竟是那样脆弱。

    那时候，我偷偷拿出那根护身的红绳，为母亲祈祷。祈祷在上的神明，保佑含辛茹苦的母亲，让她摆脱病魔的折磨，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尽管以前并不相信有神明存在，但为了母亲能够脱离危险，只能相信神灵能够保佑我们。

    感谢上苍，感谢神明，感谢医生，母亲终于走过了艰难的病痛，从“一片雪茫茫的大地”上走了回来。想不到，母亲醒来后，问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今天不上班吗？后来，她还问，原来病房里的那个人好了吗？她总是这样，很少想到自己，时时关心别人。

    那些日子里，我坐在母亲身边，时常陷入沉思，想了很多很多，想得最多的是母亲——Mother究竟是怎样一个概念，它有着怎样的内涵。面对伟大而又平凡的母亲，真正感到了自己语言文字能力的不足和贫乏。母亲的一生，是含辛茹苦的一生，同时也是乐观向上的一生，然而，自己以前并不曾注意这些。是死亡之神的擦身而过，让我明白了母亲二字的深刻内涵。

    那年5月18日下午，在单位会议中心参加一场关于新知识新技术的专题报告会。报告临近结束时，接到同学FAN的短信：请抓紧回电话，有急事。我走出会场，拨通了电话。FAN告诉我，听说WWH跳楼了，在她单位跳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一边接电话，我一边向WWH的单位跑，既像风一样，也像疯了一样。

   到了WWH单位门口，一看，像是戒严，任凭怎么说，就是不让进，问什么，也一概不知。踮起脚尖，我看到，高楼之下的院子里，有块地方被席子圈了起来，席子外边，是一片血泽。我明白，肯定是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了。没办法，我只能满含热泪离开。

    消息很快接二连三地传来。WWH的确是自杀了，是从八楼跳下来的。人们一发现就完了，脑浆崩裂，血迹满地。据说，当时她丈夫刚去单位找她，事情发生在送走丈夫十五分钟之后。她本来在七楼办公，但是却跑到八楼跳了下来。可见她的决心之大，简直是不留任何余地，义无反顾。

    WWH是我参加培训班学习时认识的一个同学，以前是在一个系统的同事，大概38岁年纪，平时很开朗的性格。虽是女性，说话比男同志还无顾忌，逗得很，经常给同学讲些黄段子。事发半年之前，几个同学聚会，本来都有说有笑的，我去洗手间，回来后却看见她泪眼汪汪的样子。我问：怎么了？她不回答，同学说，家里有点事。当时我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哭鼻子？把心放开，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没想到，半年之后，她却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回到办公室，我立即打开邮件箱。然而，邮箱里只有她一年前发给我的几张照片，没有她的任何文字。就这样，一个异常开朗的女子走了。她的离开，告诉我什么？生活在世上表面坚强的人，有多少人真正拥有一颗坚强勇敢的心？生活，你究竟是什么，又馈赠给人们什么？让人如此难以承受，告别得如此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