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一次迟到的赴约
(2025-11-10 22:4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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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坛史铁生赴约沉思 |
分类: 走遍天下赏析 |
这大约是我第无数次来到北京了。这座城对我而言,已无多少地理上的新鲜。它的庄严与市井,它的宏大与精微,似乎都已在我的步履与目光中一一铺陈过。天安门的开阔,故宫的深重,长城的蜿蜒,颐和园的秀雅,乃至那些藏匿在胡同深处的烟火气,都成了记忆里或深或浅的刻痕。我像一个贪婪的食客,几乎尝遍了这席盛宴上的每一道主菜。然而,我的行囊里,始终缺了一样东西,一个安静的、朴素的、却萦绕心头多年的角落——地坛。
这缺席,并非疏忽,更像是一种宿命般的延宕。原因总是有的,且每次都显得那么充分:或是为公务而来,行色匆匆,无暇他顾;或是陪伴家人,行程总要迁就众人的喜好,地坛这般“小众” 而“清冷”的所在,便不合时宜地被排除在外。于是,想去地坛的念头,便如一枚被反复埋下又掘出的种子,每一次路过北京,都感觉它在心底轻轻顶撞一下,旋即又被现实的尘土覆盖。这执念的源头,清晰而深刻,便是史铁生先生那篇《我与地坛》。那不是一个关于名胜古迹的游记,而是一个灵魂在绝境中的徘徊、叩问与最终的澄明。他以残缺之躯,书写了生命最饱满的力度。正是那文字间流淌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力量,让我越发觉得,必须亲自去那片土地上走一走,用脚步去丈量他轮椅碾过的轨迹,用呼吸去感受他曾沉思的空气。
机会终于在一个秋日降临。十月六日,在京的行程难得有一段空白。我向亲家告知了我的打算,了却这桩心愿。男亲家热情,欲开车相送,但我查了路线,虽不算极远,却也怕了京城假日里莫测的拥堵。最终,我与先生决定,信赖现代科技的指引,乘地铁前往。高德地图果然体贴入微,将路径描述得如同一位耐心的向导。我们一早起身,空着腹,汇入地铁的人流,几番转换,竟异常顺遂地抵达了。看时间,尚是清晨七点多钟,天地间一片清朗。我们便在毗邻地坛的“金鼎轩”用了早餐,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地坛的轮廓已在望了。
与想象中帝坛的恢弘气象迥异,地坛的门脸是谦逊的,甚至是有些寂寥的。没有朱红的高墙,没有金碧的琉璃,只有几道古朴的牌坊与门楼,黑色的木板上,是“地坛公园”四个白色的、安静的字。我连忙站在门下,请先生为我留了一张影,仿佛以此作为凭证,证明我终于赴了这场迟来太久的约会。门票是亲民的,仅两元钱,这价格本身,就消解了所有帝王的威仪,将它彻底还给了寻常百姓。步入园中,最先感受到的并非历史的肃穆,而是蓬勃的、属于当下的生命力。晨光透过蓊郁的古柏,洒在空地上,成群的人们在此健身。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有凝神静气舞动长剑的,还有在远处打着门球的。他们的欢笑与活力,与这古老坛壝的沉静,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史铁生先生笔下那片“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园子,如今已被这人间烟火气熨帖得温暖而踏实。我们信步走着,见几个年轻人正对着树林尽头的红墙拍照。他们饶有兴致地告诉我们,若将相机镜头推近,那斑驳的墙面与摇曳的树影,能幻化出沙漠或大海的意象。我们依言试了,果然。那光影的纹理,如同天边的云彩,全凭观者的心境去赋形,你说它像什么,它便是什么了。这或许正是地坛的隐喻之一:它不给你固定的答案,只提供一片沉思的空间。
因是国庆长假,园内处处点缀着节日的装饰。“国庆快乐”的字样,或用KT板制成,或用各色鲜花堆砌,虽不免俗套,却也给这沉静的园子添了一抹亮色与喜气。我们穿行于参天的古木之间,走过长长的甬道,心情是迫切的,又带着几分朝圣般的郑重。终于,在一处唤作“我在地坛”的小木屋前,我停住了脚步。这小屋,俨然成了一处文学的圣地。门前与围墙上,用木条写满了中外作家的名字与他们的珠玑之言。我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掠过鲁迅的深刻,汪曾祺的淡泊,里尔克的孤寂,马尔克斯的魔幻……终于,我找到了它,史铁生的那句话,静静地待在那里:“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书中的文字与眼前的现实轰然对接。我反复默念着这几行字,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仿佛“咚”的一声落了地,漾开一圈满足的涟漪。就是这里了。他当年便是从这般的宁静中,汲取了与命运抗衡的力量。我站了许久,仿佛能看见那个摇着轮椅的清瘦身影,在此处长久地凝望,与天地、与内心对话。
了却了这最大的心愿,步履便从容了许多。我们继而游览了悦和苑、长廊序、杏林问茶等景致。地坛的格局是严整的,由两重坛墙分为内坛与外坛。布局以北为上,主要建筑如方泽坛、皇祇室、斋宫等,皆集中于内坛的中轴线上。那方泽坛,是帝王祭祀“皇地祇神”的核心所在,汉白玉的坛面,两层方形的台基,象征着“天圆地方”中的“地方”。我抚着那冰凉的栏板,想象着昔日祭祀的盛大与庄严,香烟缭绕,韶乐齐鸣,那是一种与上天沟通的、属于王朝的仪式。而史铁生在此进行的,是另一种仪式,一种属于个人的、与命运和生死对话的仪式。历史的宏大叙事与个体的细微生命,在这片土地上奇妙地重叠了。
我们在园中盘桓了近三个小时,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角落。从钟楼的寂寂,到神库的幽深,每一处都似乎残留着那位作家思索的气息。当我终于觉得可以安心离开时,那些从《我与地坛》中汲取的、曾无数次给我慰藉的句子,又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与这园中的一草一木相互印证:“命运不是不可改变的,关键是你能否接受新的可能。”“一个人即使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仍然可以从内心开出一朵花来。”“生命的广阔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宽度。”“出生是一个事实,死亡是一个必然的节日。”“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的有了活的兴致和价值感。”
归途依旧搭乘地铁,车厢里拥挤而嘈杂。但我的心,却像被那园中的古井水浸润过一般,感到一种罕有的宁静与充实。这次迟到的赴约,终究是圆满的。我终于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了那片他曾经用灵魂反复丈量的土地,并且确认了,那从苦难深处开出的思想之花,至今仍在安静地摇曳,芬芳着每一个前来寻访的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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