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电话来得突然。五一假期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收拾碗筷，手机在客厅茶几上震动起来。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小跑着去接电话。

“孝感有个大型活动，电竞比赛加演唱会，我有两张票，明天一起去？”姐姐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听说有好几个明星要来，体育馆能坐五六万人呢！”

我愣了一下。电竞比赛？对我来说，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上面还沾着晚饭时的油渍。五十多年的人生里，我从未接触过电子游戏，更别说现场观看比赛了。至于演唱会，上一次听现场还是二十年前大学时代的事。“哥不去吗？”我问道，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犹豫。“他说年纪大了，对这不感兴趣。”姐姐笑道，“怎么样，敢不敢尝试点新鲜的？”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紧，滴水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我突然想起上周同学聚会上，那些年轻妈妈们谈论孩子沉迷游戏时的忧虑表情。而现在，我居然要去现场看电竞比赛？“好啊。”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干脆，“正好从来没看过。”

挂掉电话后，我站在客厅中央发了会儿呆。茶几上摆着儿子的家庭合影，他上大学后，家里就冷清了许多。丈夫从书房探出头来：“谁的电话？”“姐姐的，明天去孝感看电竞比赛和演唱会。”我自己都觉得这话从嘴里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丈夫挑了挑眉，但什么也没说。他向来如此，对我的决定从不干涉，只是默默支持。这大概是我们能平安度过二十六年婚姻的秘诀之一。

第二天清晨，生理期的不适来得不是时候。小腹隐隐作痛，我往保温杯里灌了满满一杯红糖姜茶。姐姐准时开车到了家门口，她的白色SUV停在院子里，车窗摇下来时，我看见她戴着夸张的太阳镜，像个准备去度假的明星。“脸色怎么这么差？”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适。“例假来了。”我小声说，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里面装着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还有止痛药——以防万一我们在孝感过夜。丈夫和姐夫站在一旁交谈。三个男人有自己的计划：去水府庙菜场逛逛，买些时令食材回来。老父亲最近迷上了研究新菜谱，据说要在今晚大展身手。姐姐发动车子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有些抖。车子从屋檐下缓缓驶出，在转弯时差点擦到路边的石块。姐夫皱起眉头，快步跟上来敲了敲车窗。“要不我来开？”他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有些模糊。姐姐摇摇头，但车子再次启动时，又是一个不自然的顿挫。我抓紧了座椅扶手，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六十岁啦，眼睛可能真的不如从前。

车子终于驶上正式公路后，姐夫的电话打了过来。“要不我送你们去吧？”他的声音里满是担忧，“从陆星车上下来就行。”我看向姐姐，她抿着嘴，手指紧握方向盘。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在她眼角的细纹上，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带我上学时也是这样，总是把我护在马路内侧。“那太好了。”我对着电话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晚上回来时天色已晚，姐姐的眼神确实让人担心。换人驾驶后，车内的气氛立刻轻松起来。姐姐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孝感周边有什么好玩的？”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指甲上还残留着上周做的淡粉色甲油。姐夫——现在应该叫司机了——专注地握着方向盘，不时瞥一眼导航。“电竞是十二点开始，演唱会下午三点。我们吃完午饭去也来得及。”他说着，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金卉庄园怎么样？”姐姐突然提高音量，把手机转向我，“看介绍挺不错的，有花海还有小动物。”我凑过去看，屏幕上是一片绚烂的紫色花田，几个游客正在其中拍照。确实很美，但网上的照片总是经过精心修饰的。不过总比直接去体育馆干等着强，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车子驶过孝感市区时，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群突然闯入视野。“那是丹阳古镇吗？”姐姐指着前方问道。导航显示我们离金卉庄园还有二十分钟车程，但眼前这个意外发现打乱了计划。姐夫转动方向盘，车子驶向古镇入口。气派的石牌坊上“丹阳古镇”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牌坊两侧延伸出长长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是整齐的仿古建筑。从远处看，确实有几分古韵。“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姐姐已经拿起相机，跃跃欲试。我看了看时间，才上午十点，确实还早。车子开进古镇后，我们才发现这里安静得诡异。街道两旁的店铺全部大门紧闭，木质招牌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声响。偶尔有一两辆车缓慢驶过，除此之外，整个古镇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今天不是五一小长假吗？”我疑惑地环顾四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姐姐已经站在牌坊下摆好姿势：“先不管这些，快来给我拍照！”风很大。我刚撑开伞准备遮阳，一阵强风就把伞面整个掀翻，金属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尝试了几次后，我索性收起伞，任由阳光晒在脸上。五月的阳光还不算毒辣，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姐夫拒绝入镜，坚持要做我们的专属摄影师。他半蹲着寻找最佳角度，眉头微蹙的样子像个专业的摄影大师。姐姐换了三个姿势后，轮到我了。我站在青石板上，背后是空无一人的古街，突然感到一阵荒谬——这场景像极了那些低成本古装剧的拍摄现场，只是少了群演和摄影机。“笑一笑！”姐姐指挥道。我勉强扯动嘴角，听见快门声响起。我们沿着主街走了一圈，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尽头。途中经过的店铺都锁着门，透过积灰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陈列的各式工艺品：油纸伞、刺绣团扇、陶瓷玩偶...全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无人问津了。“这也太冷清了。”姐姐踢了一颗小石子，它滚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网上不是说这里是网红打卡地吗？"”我掏出手机搜索，才发现最新评论都是半年前的。“可能经营不善关门了吧。”我猜测道，心里却涌起一丝莫名的感伤。这座耗资不菲打造的仿古小镇，在短短几年内就从“网红”变成了“鬼城”，就像那些被时代浪潮淘汰的无数事物一样。唯一的好处是拍照不用排队，也不用担心路人闯入镜头。姐姐拍了一段短视频，画面里只有我们俩和空荡荡的街道，配乐是她手机里存的古风曲子，违和感强烈却又奇妙地和谐。

离开前，我在古镇入口处的简介牌前驻足。上面写着丹阳古镇建于2016年，总投资3.5亿元，旨在“重现明清商贸盛景”。简介旁边贴着一张褪色的海报，上面是古镇开业时的热闹场景：人头攒动，彩旗飘扬，与眼前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走吧，去金卉庄园。”姐姐拉开车门，把古镇抛在身后。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独的牌坊，心想不知下次再来时，它是否还会立在那里。

车子重新驶上公路，导航显示距离金卉庄园还有十五分钟。姐姐又开始研究演唱会节目单，不时发出惊喜的呼声：“居然有他！我年轻时可喜欢他的歌了！”我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思绪却还停留在那座空荡荡的古镇。五一假期的人潮此刻正涌向各大景区、商场、游乐场，而丹阳古镇却被时代遗忘在角落。这多像我们这一代人啊——被夹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既不能完全拥抱新事物，又无法回到过去的单纯时光。

姐夫打开了收音机，一首老歌缓缓流淌出来。姐姐跟着哼唱，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我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红糖姜茶，突然对即将看到的电竞比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那些在虚拟世界里拼杀的年轻人，他们的激情从何而来？而那座被遗弃的古镇，又承载着谁的记忆与梦想？

金卉庄园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远处，而我的思绪却像这五月的风一样，漫无目的地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