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以前，父亲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他似乎还想要一个儿子，所以有了我。

     我出生的那天，二姊赶回家报信。听说生的是个闺女，父亲愣了半晌，冷着脸将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小米大枣粥当街泼掉。

     这些是姊姊们当作笑话讲的。说者无意，但于年幼的我，内心却感到巨大的伤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始终被这一事件痛苦纠缠，因为我真的不相信！打从我记事以来，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内向讷语，是与世无争，是永不求人，是心灵手巧，是心细如缕，是侠肝义胆，是真诚感恩，是善良无害……而他对我的好，如同春雨润物。

     我生下来只有３斤多重，更要命的是，母亲生我的时候是真正的高龄产妇，她已经没有奶水给我，所以我从小体弱。每到换季，我总要生病的，所以我对季节很早就有了认识。总是在冬天，父亲用他的二八“长山”自行车带我去所里的医务室打针。我坐在前面，他并不宽厚的胸膛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安全感”这个词汇的意义。我们俩都戴着白色的口罩，车轱辘碰到了石头子，车身便歪一下，我们会同时发出快乐的笑声。

     印象最深刻的是，打针路上，有时父亲会突然停下来，把车子撑好，告诉我不许动，然后他就跑到旁边的树丛里去了。他回来时，手中多了几枚无花果。新鲜无花果甜丝丝的果心，让我觉得生病是一件还不错的事儿。

     多年以后，我远嫁北京，把一换季就生病的毛病也随身携带。然而，再没有掌心盛着无花果的手，伸向病中的我了。

     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是最善良的人。出去倒垃圾的时候,他拣回来一只受伤的小鸟——别人都说过不了冬的，结果来年那小鸟居然孵出一窝小鸟出来，是和楼上人家不要了的相思鸟——天知道他是使用了什么魔法。别人问起，他只是略笑笑，并不作答。

     后来，我们家就成了动植物的孤儿院或诊所，别人家快养死的花啊猫啊的都送到家里来。等养好了，别人便兴冲冲地拿回去。通常，来人会高声地向母亲道声谢，同时花一秒钟，用眼角将目光在父亲身上迅速折返一回。

     父亲讷言寡事，印象中家中内外事宜，皆由母亲处理。也许父亲外表的冷，让别人无从亲近，所以很多人对他的评价是倨傲不羁。只有我了解，父亲只是不知道世故人情罢了。父亲写得好书法，受他影响，我从小习字，师从当时的于佑任书法协会会长刘先生。那时我家并不大，为了我们的爱好，家里最大的一间屋子作了习字室，巨大的红木条案上铺着雪白的羊毛毡、宣纸以及其他文玩，书架上是父亲搜集的各种帖子和医书。我想尽办法引诱父亲和我对垒，比如我们各自写一个条幅，高悬着让人评说。父亲总是讷讷地自己先说：“我的间架总是不如你的”。我便小人得志地大笑，然后携他的手去花园里看他的那些古怪精灵的植物。我赞他的六月雪。他报我难得一见的笑。

      关于从前（那是我的“史前”），偶然能从母亲或者大姊那里听到些什么，她们的叙述，总是给我不切之感。遗憾，我是永远没有可能见识父亲的青壮年时代的。只是听说，当年他为了娶到母亲，只身去了上海，回来时建了当地最宏伟的一座宅邸——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

      据说父亲年轻时脾气很坏，对在外惹是生非的孩子手不留情。二姊总是耿耿于怀，说有一次因为淘气被邻居告状捱父亲的打，居然打断了一条擀面杖。这些我没有体验，我小时侯几乎没有捱打的经历。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的成长与父亲的衰落同时进行着，这种想法让我很伤心。

     我只能猜测。

     我对父亲的猜测，多过任何人。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能让我费尽心思，也让我百思不解。

      以我的观察，父亲并没有什么朋友。另一种可以成立的说法是，他的朋友是关羽、武松、陶渊明、花草、动物、药方，或者字画。与它们在一起，他更像一个孩子。我猜想，他很享受醉心于自己的世界的快乐。

     在别人眼里，估计父亲是难以亲近不可理喻的，甚至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他不懂得流行的社会话语，不懂得待人接物的技巧，他也不了解世情的险恶。印象里，父亲永远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直到最后他在医院里，深夜疼到满头生汗，也要拦住要去找值班大夫的我，一直忍痛到天亮。我猜，他这一生，要让他去求人办事，只怕是比上华山还难的事。

     但父亲一生从不伤害任何人或事——不愿或不能，所以他是无害的——生活上他对自己要求甚低。父亲珍惜每一张纸，每一段铁丝，每一粒花种……在他故去的时候，有很多儿女从前孝敬的衣服，仍然整齐地码放在衣橱中——从来没穿过。在我看来，他对自己几尽苛刻，却对别人慷慨大方。他从来不肯麻烦旁人，这个旁人包括他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有一年，我买房子，装修到一半，钱不够了，父亲带着母亲坐了一宿的硬坐来到北京，放下一网兜钱就忙着回去了。我来北快二十年，他在北京待了不到三天。而那三天，我下班回家，总看见他在默默地擦地板——尤其是父亲故去的这些年，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擦地板的时候，心里面究竟在想什么？

     父亲是我有限的人生中所见过的少有的灵魂高洁的人。在心灵上，他似乎更接近神，每每看到他独处的背影，我都会这样想。

      无论如何。于我，父亲是巨大的宝藏和谜团。他给了我生命的同时，也给了我对生命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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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书法作品(这是父亲1992年的作品，感谢二姊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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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前使用过的毛笔（感谢二姊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