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古龙若不是早死,必然会将武侠小说写到一个极唯美的程度——那已经不算是小说,而是诗歌,散文,小说的综合体。是对“小说”本质的解构和颠覆,一如他所描述的剑法。
许多人认为“天涯明月刀”之后,古龙的小说偏到了极致,甚至已经不像是小说,他越写越刁,越走越远,最后不能自拔,无法突破……而后来的实验性作品大多毁誉参半,并未达到其巅峰时期的高度。
诚然,巅峰时期的作品是成熟,稳健,奇巧,新颖的,古龙风格也正是此时发挥的淋漓尽致。然而我们看看“风铃中的刀声”,看“飞刀再见飞刀”,看“午夜兰花”,分明能够看出古龙那种不屈不挠的追求和探索,他甚至颠覆了“故事”的内容本质,而追求结构的形式和“镜头”的唯美——可以说,他的探索已经触碰到“用文字讲故事”这一件被重复了千百年的事情本质和源头。
我们不妨看看古往今来的人们如何叙述一个故事。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逍遥游”这个故事的结构是全景式的,我们先有一个整体印象,得知“鲲鹏”为何物,然后逐渐加深认识,直到形成完整的印象。
“聊斋”的每个故事都是叙述,最后来一个作者点评,作者的态度是高于文中一切的,文中的形象是作者利用的模型。
“三国”“水浒”是“众生相”式,没有确定的主角,无数人的性格,命运均徐徐展开,并一齐推动线索的发展,其中矛盾冲突层出不穷,异彩纷呈,然而主线却非常明确地朝一个方向进发。
“西游记”的故事是典型“RPG”式,有明确的主角和配角,并且被放置在一条清晰的脉络上,第一难以后有第二难,第二难以后有第三难……最后修成正果,这也是最容易被理解的一种叙事方式。
“红楼梦”集合了“众生相”和“RPG”两种特点,有主角主线,也有庞大而不亚于主线的支线。其奥妙之处,就在于作者首先构筑了一个庞大而又互相牵连的人物系统,此后所有的事件都在该系统内运作,使得主线与支线互动性很强,以至于产生了扑面而来的效果。
武侠小说的写作手法大多是“RPG”式的,更多的时候,有点像单人式的RPG,读者的代入感很强。金庸的作品恢宏大气,但是结构上是再明显不过的线性关系,主角的视角从头走到尾,此一路所见,所感,所遇,构成了依附在结构上的骨肉。显然,古龙,梁羽生,或其他什么作品,也多数遵循这样的描写模式。
这种结构,脉络清晰,容易展开,便于理解,确实很实用。
从古龙的创作来讲,其语言,武功描写,气氛,诡异剧情,人性解析……等等在巅峰时期所作的突破,到最后几乎变无可变,已经没有大幅提升的可能性。语不惊人死不休,即使再能写出超越“陆楚小李”的常规作品,对古龙来说依然是失败——于是,争强好胜的古龙终于走向一条他也不知道是否行得通的路。
他颠覆了约定俗成的“讲故事”模式,用场景代替线索,用画面代替感情,甚至用蒙太奇的手法频繁地打断故事的叙述,转而去讲另一件事情,然后马上切回来,接着再断掉去讲第三件事……整个故事无主线,无主角,无目的——场景不断跳跃,一个场景,几个人物发生一件简短的事件,立刻切断这条线——读者的信息量在不断地积累,至于结果就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人影一闪,目光一瞥,屋里的灯光就忽然熄灭,只听见这个鬼魂般的人用一种低沉嘶哑但却又非常激动兴奋的声音说·
"飞蛾行动已开始。"
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
"根据最正确的考证,那一次行动是在当年八月十五的子时开始。"
"根据你的考证,那一次行动真的就叫做飞蛾行动?"
"绝对不假。"
"我不信。"比较年轻的一个人说,"行动的意思是攻击,是要使仇敌毁灭。"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自寻死路的。"
"那么你难道要我相信,他们筹划这次行动,为的就是要毁灭自己?"
"我没有这么说。"年长的一个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年长者忽然长长的叹息:"那一次行动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让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这是“午夜兰花”中,典型的蒙太奇运用。事实上,这样的切换几乎层出不穷。作为楚留香新传的一篇,“楚留香”作为暗线存在,只有最后才现了一下脸。全书若论线索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描写了一场决战行动,以及与这场行动牵连的所有人,物,事。这与“陆小凤”的“决战前后”不同,“决战前后”重在写“前后”,那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而“午夜兰花”,实际上是将相当于“决战前后”中高潮部分的那一丁点,写成了一本书。这样的集中度,若没有各种手法来调节整体节奏,小说恐怕会无趣得很。
人物是作品的灵魂,古龙之所以是古龙,不是因为他那一句一段的语言,不是他那些时不时莫名其妙插进来的发发感慨,而是因为人物。
因为主要想说古龙的“衰败”之后的作品,所以我无意重复李寻欢傅红雪叶开楚留香胡铁花陆小凤谢晓峰一点红阿飞西门吹雪等人,是如何从各个方面击破了金盟主定下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陈腔滥调。我只想说,自从“天涯明月刀”以后,古龙对于颓废,病态,神秘,冷峻等等其专用的人物形象已经塑造到了极点,于是这一方面,他也陷入了痛苦的探索。
他没辙,他无奈了,写不出来了,因为他自己的性格顶多也就那样,怎么还能想得到更加“极”的东西来?承认,后来他的尝试,不是没有跳出原有的框框,就是反而矫揉造作得有了恶搞的感觉。
怎么办?只好往神秘了走,把大多数的联想留给读者,自己只写人物的表象,然后拼命引诱读者去联想。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兰花》中的割头小鬼。
……
割头小鬼,专割人头。
在一个人将死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穿红衣着红裤的小孩出现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发辔,一刀割下,提头就跑,倏忽来去,捷如鬼魅。
这个小孩是谁?
没人知道。
这个小孩为什么要割人的头颅?提着头颅到哪里去了?
也没人知道。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这是件多么神秘诡异的事,甚至还带着一种血腥的浪漫。
……
只要他一出现,他那把割头的小刀就会在你的咽喉间,一刀割下去,绝对会割到你后头的骨头里。一刀就割断你的头颅,连刑堂里最有经验的刽子手都不会算得比他准,然后他提头就跑,一闪无踪。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谁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着割一个死人的头颅是为了什么?
……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幻想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许多人头,每一个都是名人的头。
……
“饮不尽的杯中酒,割不尽的名人头。”
“杯中有酒,府有名人,名人有头。”
……
这个神秘,古怪,恶心却能引发出一系列浪漫联想的割头小鬼,一次在割头之前,甚至出人意料地狠狠咬了要取他性命的“狼来格格”的大腿……
"只有他能让我有这种感觉。”郎格丝说:"从我有情欲的时候开始,只有他一个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
"他就像是一条蛇,一只老鼠、一个蟑螂、一条壁虎、一只蜘蛛,看见他的女人能够不尖声大叫的恐怕很少。"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刺激。"
"就因为他这么丑、这么猥琐、这么让人呕心,所以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刺激。"
"你想想,如果这个割头小鬼真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子,是不是不好玩了。"
……
——-个大女人,被一个正正常常的小男孩子抱住,的确是没有什么刺激的。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
——"不正常"本来就是一种刺激,也正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之一。
——对一个本来就不正常的女人来说,这种刺激当然更难抗拒。
"所以我受不了那个小鬼。"
至此,这个跟主线一点关系都没有,顶多算跑龙套的割头小鬼,就被古龙强行地安插在大家的眼前,也安插在大家的记忆之中。古龙此时,根本已不是在求“变”,而是在求“怪”,愈怪愈好,愈奇愈好。
《兰花》,《风铃》,《再见飞刀》中的大量人物,早已经不是古龙原来自己说的那样“写人性的变化”,而是变成了古龙自己想象力的宣泄口。
这些人物,从文学角度来讲,从剧情角度来讲,用处不大,然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语去形容他们,“设计感”。
杀手“影子”杀人的哲学,“风眼”的理论,“黑蜘蛛”用金丝把自己当木偶操纵,“月神”的神秘莫测,“兰花先生”脸上开出的那朵兰花……
这些描写是神来之笔,还是无病呻吟?我愿意将他们看成是古龙的人物设计,充满设定的严谨和偏锋的激情,写文章写出了“设计感”,这是怎样的一种古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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