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兴之所至 |
后来,南方妇女嫁过来的就多了起来。其中有被骗了来的,有主动来的,也有过来骗人的。
小美是什么原因过来的,我不知道。她嫁给了跟我们同一条街上的柱子。柱子一表人才,生产劳动各个方面都是把好手,而且为人也很好。他平时还为村里(那时叫大队)兼些会计的活儿,但30多岁了,仍然讨不到老婆。那时我还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得他曾经考我一些算术,无非是韭菜4分钱一斤,二斤三两多少钱之类。然后我能快速地回答出,他就很满意,认为我长大至少可以去卖菜。
精明能干的柱子找不到老婆,就找了广西来的小美,妈妈说花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在当时是大得吓人的数目。妈妈还说,现在不努力学习,长大只能买个媳妇,妈妈没钱,要你自己出。这样的威吓,对于幼小的我,起不了丝毫的作用,因为那时,我还不知婚姻为何物。
然而小美经常到我家来。
小美的行动是受到严格控制的,柱子家从不让她单独外出,也不带她到很远的地方,怕她认识路后逃掉。但到我家除外,我家有缝纫机,这在当时,是很贵重的物品了,一般家庭中还不曾有。
小美一直很安顺,从来没有逃跑的意思,并且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柱子家对她慢慢放松了警惕,她可以一个人独自去公社里赶集了。后来,又逐渐可以到县里去。柱子家对她越来越放心。然而,仍然会有消息传来,说说外村某某家的南方媳妇跑了。柱子家也免不了担心受怕,但小美终于没有跑掉。村里的人说,小美怕是铁了心要在这里落户了。于是村里人对她多了几分的敬重。
小美似乎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
那年的初冬。小美照例来我家做缝纫活儿。妈妈在里屋陪她聊天,而我,则在门外玩泥巴。里面发生的一切,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后来,妈妈告诉了我,我突然依稀想起,那个气氛不寻常的下午。
小美一边踩缝纫机一边跟妈妈聊天,聊着聊着,就突然说,她想回家。然后跟妈妈借钱。她说,只几十块就行,她多年没有回广西了,想家。她说家里还有父母姐妹,几年来,一直没有通过音信。
妈妈很为难。我家暂时住在这里,虽然与本村无多大的利害关系,但在一个乡村社会,却仍不得不遵守当地的规则。小美就给妈妈跪下,说,婶子,我保证只是回家看看,几个月就回来。妈妈心软,但仍是担心,就说这样吧,让你娘来借吧,我同情你,可不敢借给你。“娘”,是当地的方言,就是“婆婆”的意思。小美红着眼走了。
小美终于没有让她娘来借钱,只是赶集的次数多了。
妈妈每看到此,就暗地里叹气,说,不如当初干脆借钱给她。叹气归叹气,妈妈最后还是没有借钱给她。
冬去春来,几场小雨以后,天气就转暖了些,农村里的人们,开始纷纷准备春耕了。在赶集的那天,小美一大早就抱了孩子去集上,这是以前很少见的,她赶集只是独自一人。小美走在路上,跟熟人打招呼,说给孩子买些好吃的。然而到了下午,小美还没有回来,小美的娘在院子门口坐了许久,又到村口张望了几回,仍是不见小美的身影。小美的娘在村口见到从大路上回来的人就问,见到她家的小美了没有,得到的回答总是让她更加感到焦灼。小美的娘说,按以往,这个时候,小美早就回家了。
太阳要落山了,小美的娘还在村口等。妈妈就嘀咕,说小美这么多年赶集,都认得路,这次未非被“呼拉仙”给“呼拉”走了?“呼拉”(音),是当地的方言,大约就是“扫”的意思,比如用大的扫帚胡乱地扫院子,人们就会说这是“呼拉”院子。“呼拉仙”也是当地的传说,一般出现在午后,在没有人的地方,她会把人给“呼拉”走,等人清醒以后,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现在想来,“呼拉仙”更像是跟人开玩笑,仿佛给人下了迷药,诳到一个僻静处丢掉,如此而已,因此,她被称为“呼拉仙”,而不是“呼拉妖”或者“呼拉鬼”。至于我使用了“她”,这是我小时候的直觉,我一直以为“呼拉仙”系女性。但无论如何,在我的儿童时代,“呼拉仙”是我极为敬畏的人物,很多时候,尤其是夏天的午后,我总是避免一个人外出,因为夏天的中午,街上总行人稀少。
然而,小美并没有被“呼拉仙”“呼拉”走。到了晚饭时间,小美的娘哭喊着回来:小美跑了!有邻村的人在中午的时候见到小美上了去定县的公共汽车,定县,有离村子最近的火车站。
大家一致认为,小美再也找不回来了。小美走了不要紧,还带走了孩子,这可咋办,小美的娘在院子里大哭起来,柱子跟他爹从庄稼地里回来,也是一筹莫展,只有蹲在院墙下抽烟。而村里有一个人,曾经在南方做过工,他说,没事,可以追上,北京到南宁的车,中午才到省城,小美肯定没有赶上今天的车。在他的带领下,柱子借了一辆拖拉机,一群亲戚朋友赶去追人。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大事件,我一改早早上床入睡的习惯,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窗外。妈妈也睡不着,就念叨,小美要是真的能回到广西的家,也好。一会儿就又说,柱子也是个好人,小美跑了他可咋办。又看着小美尚未给孩子做完的夹衣,那是她昨天留在我家里的,说,带着孩子,怕是担心她娘带不好孩子吧。
我在惊恐和激动中睡去,这一夜,真得很长。
天刚亮,我就被喊叫声惊醒。小美被抓回来了。小美果然没有赶上北京至南宁的特快,她就在候车室等,柱子他们冲进去,就发现了在进站口抱着孩子的她。
她被捆在树上,脱光了衣服,用柳条沾了水打。柱子下不了手,就由他的叔伯兄弟上。大人孩子的哭叫声响成一片。屋顶上、院墙上和院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没有人出来阻止。这就是村子里的“政治”,人家的家务事,外人最好不要管,尤其是外来的媳妇,与自己非亲非故,而柱子家则与自家是多年的交情,何必多管闲事。
妈妈听到动静,赶紧跑过去,一看,就喊不要打了,要出人命,你们这是犯法。哪里有人听。柱子一人蹲在墙角发愣。妈妈跑过去打他两个耳光,说你老婆被人打,你也不管?!那些人这才住了手。
小美从而被严管起来,孩子也被抱走了,我们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她。妈妈就说,这个傻女人,干嘛在哪儿干等那趟车,随便上个南去的车,到郑州,到武汉再转车不一样的也可以回家嘛。于是就又叹气。又说,那个带路人去追的人,早晚会有报应的。诅咒当然是没有用的,但那个人不久后果然得了癌症死了,留下一家的孤儿寡母。
再见到小美已是夏末了。她又来我家做活。她只被允许到我家,平时出村都不可能,更谈不上再去赶集了。
小美白了好多,也胖了好多,但却不像以前的爱说话了,她大多时候是在沉默、发呆。妈妈是她唯一的朋友、知己,甚至是他乡唯一的亲人,她管妈妈叫婶子。我也会偶尔发现她在屋子里跟妈妈窃窃私语,内容就不甚了了,而且那时,这也不是我所想关心的话题。
我们离开那个村子以后,我也就慢慢忘记了小美。多年以后,突然有一天,妈妈说起小美,妈妈说小美来北方前就结了婚,并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妈说,南方人长得白,看上去年轻,其实她嫁过来时已近四十岁了,大柱子好几岁,柱子老实,看不出来。
小美在南方原本是有家室的人,她抛夫离子来北方,是为了赚钱。据说,她们那里有好多的已婚妇女,出来“嫁人”,然后伺机席卷财物而去。小美也随着潮流来到北方,但是,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原来的丈夫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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