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晓波
育才大学中文系学生李晦秋朦胧中感到有人拉他的手,他很不情愿地睁开眼,原来是刘波打搅了他的美梦。刘波是他的室友,他告诉晦秋时间不早了,应该去上课了。
李晦秋的梦是做不成了,他在床上又小憩了片刻,做了番思想斗争,还是决定不去上《思想道德修养》。他这么安慰自己:反正思修课听与不听一个样,去了还不是去看小说?他早已把昨晚苦苦忏悔的要去上每一节课之类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不紧不慢地盥洗完毕,捏算时间过了八点一刻了,他就从抽屉里找出昨天那张刚寄来的汇款单来。看着它,他的心豁然开朗了,数目是整整一千,可以让他在一个月内衣食无忧了。这是他向他那可怜的父亲撒了许多的慌,装了一场大病才骗到手的。他已经算计这张汇款单整整一个月了,现在终于到手了。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你父亲的血汗钱,用每一分都要好好计算。他为这张汇款单的使用制定好了详细的计划:还欠x二百,y五十,z二十,再加上一些鸡零狗碎的欠账,总共是二百八十元的债务,还有七百多就要维持两个半月的生计了。他想,一天十块钱也差不多了。这里,我必须不厌其烦地说明一下他的伙食费,他早餐需要一块五,中饭和晚饭是两块钱,按照这个算法,七百块钱应付两个月是绰绰有余了。他把钱从邮局取了出来,回到寝室,又觉得百无聊赖。刚看了几页莫泊桑,就把书扔了,他平时最喜爱莫泊桑的小说,有事无事总爱读他几篇,对于莫泊桑可谓是小有研究。
中文系的学生中不乏高雅者,一旦谈起某位作家,某部名著,便口若悬河,滔滔而来。李晦秋也不敢怠慢,受着他们的影响,觉得要是什么专长都没有,哪对得起“学中文的”这一称号。所以当人家阔论“艾略特之《荒原》”时,他会巧妙地将话锋引到精神病上去,然后就莫泊桑的精神病大发宏论,那些个听众无不肃然折服。有一次他故伎重演后,一位眼镜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写点小说,免得白白浪费了才华。他无不得意地说:
“莫氏二十始学作,届三十乃著述,名达于天下。我年方弱冠,尚负笈之年,若为小说,资历有限,必空乏无物,不如先做一名家之走狗耳。”
他表面上这么说,私底下却对眼镜的马屁和自诩的才华却无不得意,从那天后,他晚上就不时作些关于莫泊桑的笔记,打算写一篇四五千字的论文,大作目下定名为《莫泊桑--精神病打不倒的强者》,他那两册人文版的《莫泊桑小说选》可谓是受尽蹂躏,他为了证明莫泊桑即是尼采说的“无所不能的超人”,他死命在这两册书中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证据。
其实莫泊桑给他的乐趣,远不及足球和网络。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时代,网络的出现为饱食终日而又无所事事的大学生们打发时间提供了方便,李晦秋在寝室里踱了几圈,又经历了一番上帝与撒旦的斗争,最后,撒旦还是牵着他的手走进了网吧。在踏进网吧的那一刻,他反复对自己说,两个小时后他就去图书馆自习。
然而他回到寝室已是下午两点了,那两个小时的铮铮誓言算是作废了。他浑身乏力,两眼无神,可见网络也会累垮人。
他的室友正在玩扑克,这些个人对于扑克有无限的痴情。只要一有空闲,一个寝室六个人,四个在玩扑克,还有一个在旁边观瞻,惟独李晦秋成了孤家寡人。李晦秋是瞧不起扑克的,因为在他看来,玩牌而不作输赢是懦夫的行为,所以他从来也没有参加过这种益智游戏。
他象幽灵般无声无息地躺到床上,他已经习惯不和这些室友打交道了,倒不是存在主义的思想在他的脑袋里扎了根,他凭借的还是感觉,他总是觉得和别人说的越多就越被伤害,所以他干脆选择了沉默,在沉默外衣的保护之下,他才找回了那点自尊。这份过强的自尊同时也伤害了他那些好意的室友的感情,在保护他自己的同时却伤害了他人的自尊。他现在的处境进退两难,他既不乐意放下自己的面子去和别人打交道,别人也不乐意向他投降。这些个有头脑的灵魂的唯一对抗方式就是沉默,甚至连孔夫子所的“君子动口不动手”也不实行。而沉默式抗议法的最佳表达方式就是不开口,这个方式比孔夫子的君子更厉害,属于高知识者的专利。动手在他们看来是卑下的,动口又是泼妇的行为,惟有这沉默才是最为高尚可取的。
李晦秋在寝室的情况现在就是这样——沉默。
他在这个大学里住了两年了,两年来,他几乎没有交一个朋友。只有几个老乡,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和他才有那么一点亲切,在宿舍里,他也只和刘林波搭话而已,唯一的原因也是刘林波是个沉默的人,这沉默让他们无形中结成了盟友。但是他的盟友的境界远没有他高罢了。
李晦秋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相当尴尬,但是他的阿Q精神战胜了这一切。他在沉默中自诩是天才,处在一个不幸的时代,一个不幸的社会,一群让他心烦的人中间,而这一切正是这个天才必须面对的。这个时候,他的学识也帮了他的忙,那些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伟人的事迹成了他的慰藉。
为了打发这自我孤立的沉默,他只好看看书,几年的寝室生活培养了他在上床前看书的好习惯。他听一个同学高论说每一个人在心灵深处都是诗人,不到最后一个人死亡,诗是永远不会消亡的。从此他就觉得自己的灵魂深处不能没有诗,就跑去书店买了几本诗集。结果,可怜这些中外的大诗人们,生时享不到什么隆名,死后还要在一个偏远的小大学里遭一帮生机勃勃的人们的唾弃!李晦秋也不例外,他把一本席勒的诗集放在枕边,为的只是催眠。他每回睡觉之前一番这本诗集,就觉得天旋地转,晕晕乎乎了,接着那个混沌的世界也自然降临了。他随便打开诗集,看了几首,目光越来越迷离,他耐着性子看下去,只是为了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首诗上再也移不走了。
人要把自己的灵魂
从卑污中拯救出来。
必须与古老的大地母亲,
永远结合在一起。
读了几遍,有了点感觉,他不由自主地醒了醒眼,想弄清楚这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再读了一遍,还是不明白。这一次,他对席勒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他把诗集扔到了一边,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他闭上了眼,翻了个身,做好了睡觉前的一切准备。但是今天他注定是不走运的。刚一闭上眼,席勒的诗就像波浪般一遍遍拍击海岸一般冲击他的脑膜。他刚把“人要把自己的灵魂从卑污中拯救出来”压下去,那后一句就像蛀虫一样又来啃噬他的睡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席勒的诗这一次没有给他睡眠,却搅和了他的睡意。一刹那之间,一连串的问题像雷雨前的闪电一样从他的脑海里闪现:
“你为什么要这样卑污地活着?”
“你的灵魂到底是什么?”
“你的古老的大地母亲在哪里?”
“你每天无所事事,庸庸碌碌,蛆一般爬来爬去,究竟为什么?”
…………
“你为什么像蛆一般卑鄙龌龊地活着?为什么……?”——这个闪电隆隆而来,并且越来越响亮,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擦了把脸,在书桌旁坐下来,为了驱逐梦魇的侵袭,他决定把思想转到关于莫泊桑的笔记上去。他又一次从他最满意的开篇开始审阅:
他刚读完这一段,就恶心起自己来了。于古今中外著作家中,吾至爱德意志之尼采与法兰西之莫泊桑。此二子,一命丧于求真一魂归于寻美,皆生于末世,生受多重病痛之创痕,然皆以其短促之生命光耀一时代,乃叔本华所谓“以血著文”者也。于此二者中,吾更重莫氏,惟其以病弱之躯,殚精竭虑著不朽之诗篇。
他还记得高中时他的老师常把他的作文当范文,现在,这个值得骄傲的回忆也让他恶心了。“我像蛆一样活着,没有理想,没有目标,写这些矫情的文章,我就以为自己很高尚,很伟大!”越想他越痛苦,看着自己用尽心思写了半个月的文章,原来全是浮夸的矫揉造作。他心底里的又一个声音在回响:“你根本就看不起沉迷于追逐女性,荒淫无度的莫泊桑的,为什么还要把他美化成你的偶像?你追求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得到旁人羡慕的目光还是几句根本所谓的评价?你为什么就这么虚荣,像一条蛆一样卑污地活着?”
这一场思想斗争把李晦秋搅得精疲力竭,还得感谢墙上的挂钟的报时声把他来回了现实世界,他抬头一看,四点了。他觉得肚子饿了,今天他才吃过那么几口饭,还是网吧老板给他带的。
这一天的晚餐是相当丰盛的,在他经济条件允许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的。结帐的时候他顺便帮邻座的同班女同学买了单,他向来把这样的行为视为男人必须捍卫的荣誉,而且,在结帐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就是成熟,稳重,豁达,气魄的化身了。这种时刻他是不会把自己和那种一点点蝇头小事而耿耿于怀的人联系起来的。
从食堂出来,李晦秋的心情仍然滞留在下午的灰色里。他在林荫路上散步,尽可能地抹去心里的阴影。黄昏的时候,大学城的街道上点缀着一对对温馨惬意的情侣。李晦秋看着这一对对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情侣从他身边走过,他烦躁的心情益发重了。这时,有一对从他身边走过,那男的比李晦秋矮了一头,到是那女的,长的特别的惹眼。她是中文系的系花,中文系的男生喜欢给按照她们的外貌特征重新取名字,这朵系花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取了一个“西施二代”的雅号。至于为什么一时间也难说,只是有个男生自称是“夫差”般爱着他的“西施”(这段典故并不是出自什么经典名著,也不见史传,是来自港台的电视剧的。)但男生们普遍不接受“西施”这个名词,理由是二十一世纪了,这个提法太老土了,所以,最后决定采用“西施二代”,这样的话,时代感和美感全都恰如其分地体现了。李晦秋和“西施二代”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地走开了。这个“西施二代”曾经也是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有一晚,平时对诗敬而远之的李晦秋在爱神的牵引下竟也诗兴大发起来,连夜作了数首情诗,自觉这些诗篇惊天地,泣鬼神。第二天,他把这些诗往信箱里一塞,以为越是古老的传情方式越能打动美人的心。没想到他的这些传世爱情诗就这样泥牛入海了。后来,他展转听到了“西施二代”对他的评价和她的立场:我才不喜欢这种要才没才,要貌没貌的三等残废的小男人。这些话将李晦秋的全部尊严都打翻了,害得他又发了几回毒誓,这些毒誓大抵都是李晦秋情场失意后理智的结晶,都是在他半夜三更独座床头,痛定思痛和深思熟虑的产物,大意都是这样:我这辈子再也不主动追求女人了。可是往往几天后,他这头爱情的猛兽就会再一次饥饿起来。四处寻找新的猎物,一旦寻着,他又会毫不犹豫地朝她扑过去。
时值六月的江南,天气已经转热。这一热,也使女人们有理由和机会尽情展现她们的曲线之美和皮肤的润泽。大学里的女性更是懂得打扮自己。经过知识武装后的女性的穿着总是恰倒好处,它们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所在,所以她们总是尽可能并且也很慷慨地展示她们相对更具有魅力的那一部分,而把那些不美的部分遮盖得严严实实。若是街头的发廊女,就绝没有这份能耐了,她们只知道暴露,她们不知道这种穿着所引起的只是同性的鄙夷和异性的性欲而已,更无法明白美是恰如其分这个真理。 一双双玲珑的手臂,白皙修长的腿,结实丰满的胸脯,纤细柔软的腰肢不断地跳跃到李晦秋的视线里,又不断地跳跃出他的视线。看着这些活力四射的异性的躯体,他又想起了钉在他脑子里的那个发廊女了。一个月前,他和一个老乡去了一家所谓的按摩中心。在一间阴暗的小间里,一个脂粉气,浑身缀肉的女人将她那臃肿的身体毫无羞耻地展现他的面前,那一刻,李晦秋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他用他那神经质的,不断颤抖的手狠狠地抓住了这个女人松软下垂的乳房。这是李晦秋二十年来第一次接触异性的乳房。在那个小房间里他紧张地过了一个小时,倒是那个女人不断地向他说一些无聊的闲事,这稍稍缓解了他的紧张。女人也看出了他的紧张不安,问了他是不是第一次碰女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羞辱。这时,李晦秋的小聪明帮了他的忙,他回答说:“我以前没有充分理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利于资源合理配置和市场经济必须遵循等价交换原则的意义。”这个回答发廊女一时间傻了眼。李晦秋的人是从发廊里出来了,但是他的灵魂却永远钉在了发廊那阴暗的墙壁上了。
这时候,那个浑身缀肉的女人的形象又开始在他的眼前不断徘徊,再加上眼前这些鲜活的少女的肉体的刺激,他感到他的身体里的情欲像蛀虫一样在钻来钻去。
他想起了尼采的名言:“到女人那里去吧,别忘记带上你的鞭子!”他经了尼采的指点,心里就开始平衡了:
“难道我真的就离不开这些个该死的女人?”
“不就是一时的情欲吗?我可以自慰!——没什么了不起!”
他决心回寝室看他的小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但他还是很不幸,寝室里还在开牌桌,几个人已经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这个骂骂咧咧,那个欢天喜地,根本就没有他所需要的安静!他一气之下,“碰”地狠狠把门关上,离开了寝室,又跑去网吧!
这天第二次从网吧回来,将近十二点了。他是等他们都睡觉了才回来的,寝室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必须的睡觉的地点罢了。但这天晚上,他再也无法入睡。他感到在这么一个地方真的累了。
他是憧憬爱情的,可是这爱情里又搅和着洪水般奔腾的情欲。他想起了他的老乡,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比他小一岁。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个老乡经常和他出去,当然,他永远是一个被动的人。他是对她有好感的,但是他的害羞却使得他丧失了一次又一次表白的机会。甚至有一天,他那个老乡乘着月色问他,以后能不能陪她一起看月亮的时候,他还是那么的懦弱,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和慌张,对她笑了一笑,却没有回答。还有一次是在老乡聚会上,不会喝酒的他烂醉如泥,还是她扶着他回来的,走回来的路上,她百般温顺,一直到把他放上床等他睡着才离开。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主动女人,他还是退却了,最后他的老乡或许也感觉到了这种委屈的爱情是没有意义的,终于离开了他,找了一个在他看来是如此丑陋的男人。
月光照在他的床头,看着温柔的月色,他实在无法进入那美妙的温柔之乡。他暗暗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好的,心情又会好的。但这次自我的欺骗再也不能蒙骗他的神经了,潜意识里的反抗告诉他,明天还不就是一个空虚无聊的明天吗?寝室里的同学一个个进入了梦,有的偶尔会说几句梦话,有的有咬牙齿的习惯,还有的在酣声中回味那甜蜜的人生。他开始恨起这些幸福的人来了,为什么他们是幸福的,而我却要在这独自品尝孤独?终于他忍受不住了,他从床里爬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才能够消耗掉他那旺盛的精力。折磨自己才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穿了一个T恤就出去了,初夏的凉风还给了他一些好心情,但是总的来说,他还是焦躁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空虚是他的痼疾,他恨空虚,可是又无法摆脱空虚的折磨,有时他甚至自我安慰,空虚或许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但另一种意识又在告诉他,他要有所追求,没有追求的人生只是一张空空的白纸,他也不是不学无术的
人,对于法国文学,他说起来是头头是道,有人还认为他的水平足以让他去做一个大学教授了,尽管他有些陶醉,但是终究没有摆脱他的空虚。今天他开始明白这个原因了,他是需要爱的,没有爱,他快活不下去了。他想起了郁达夫的小说《沉沦》来了,想起了那个可怜的男主人公说的那些自卑的语言:只要有一个女人爱我,无论她多么丑陋,我也会衷心去爱她。但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爱,而是所有人的爱,但是所有人怎么可能爱他呢?他不是孩子了,他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没有人间的天国。
他望着遥远处幽暗的星辰,自言自语道:
“哦,人生啊人生,我是多么的爱你啊,但是你爱我吗?”
2001年6月10初稿于南方冶金学院
2002年4月6日二稿
他山石
为这么一篇小文章写小记在我是值得的。
我觉得这个短篇对我是有积极意义的。这是一个开始,是好的开始还是坏的开始我现在还不知道,但开始就是它的意义。
我个人认为它是失败的。因为小说没有我所追求的“泥土”与“生活”,或许有吧,但也是皮肤上的一点东西。
但无论如何,它是一个开始,一个对我值得纪念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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