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于万有引力之中的房屋

成难

父亲常常让我倒立，当然不是你们想象的对着一面墙倒立，而是将我举过头顶，两条腿伸向天空。父亲一边旋转一边问，看见什么了？

看见房子，看见很多房子。我说。

还有吗？父亲问。

地跑到天上去了。我说。

还有吗？父亲继续问。

所有的房子都倒挂下来——

父亲很满意我的回答。

一周后的图画课上我便自信满满地将它们画下来——天空跑到脚下，地跑到天上。我们的美术老师将我叫到讲台前，说，房子怎么飘在天上呢？说完她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红笔，在画的下面写上分数：60

父亲并不在乎我的分数并和我一起用水彩给画涂上颜色。房子涂上红色，紫色，绿色……像气球一样漂浮在空中。

这是暮春以来最奇诡的一天，太阳早已落下，但天空仍十分明亮，光从天上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空气里充满彩色分子，在我和父亲之间轻轻漾动。父亲将涂上颜色的画贴在我的卧室门上，怕粘不牢，又用力摁摁，转过身问我，你想住在哪一幢？我愣了一下，指向紫色。于是父亲用笔在紫色那幢写上我的名字。

我相信我的父亲，因为他是一名建筑师。他设计过一幢带森林的住宅楼，还设计过一幢会转动的房子。据说当年父亲的毕业设计作品也引起过轰动，父亲的老师W先生十分欣赏这件作品，他在毕业典礼上给予了很高的赞扬，他说，移动的房子是对现代建筑界缺乏想象力的有力回击。W先生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规则和秩序，每一次我们打破监狱的高墙，迈向自由的前方，其实只是到了一间更大的监狱。秩序让我们的生活看起来稳定有序，却破坏了人类最宝贵的想象力，使这个世界变得单调，乏味和机械。

我没有经历父亲的毕业典礼，更没见过那个见解独到的W先生。这些都是我出生前发生的事。在我五岁那年，我认识了我家东边的那幢楼，它是个有情绪的楼，喜欢听住在楼里的人诉说心思。六岁那年，我家北边的一座蓝色的房子突然不见了，父亲说它去了别的城市。

2001年，这一年对父亲来说比较特殊，他突然离开工作十多年的建筑设计院，要回家写小说。那一年，我九岁。父亲的稿费很低，在家中地位也可见一斑，父亲并没有一心扑在写作上，很多时间仍然在进行建筑设计，只是不去单位，而是躲在他的小书房里。

父亲曾设计了一座会旋转的大厦，在砌筑到十一层时，一根钢结构短梁突然倒塌，当时有两名工人正在梁上，一名就是杨秀梅的丈夫小李子。不知道父亲的辞职是否与此有关，当杨秀梅第三次拦住父亲时，父亲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心平气和地，用我们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一遍遍地解释了。杨秀梅说，为什么不设计个老老实实的房子呢？

父亲愣在那儿，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再次被杨秀梅拦住的父亲已经不再开口说话，他的舌头变得僵硬，面色晦暗，父亲拉着我的手迅速跑开，试图把杨秀梅甩掉。我们东拐西拐，那些平常我们十分熟悉的街道，巷子，变得错综复杂，有好几次，我们被一堵墙拦住，或者，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直到天完全黑透，我和父亲才在一个墙角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黑暗笼罩，各种声音升腾起来，汽车的鸣笛，自行车的铃铛，商铺里的歌声，车轮碾过柏油路的声音，以及远处大型工业机械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每一种声音都在争相表达。很久过去了，我们都没说话，耳边有父亲的呼吸声，由于太过用力，如同啜泣。

可是，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呢？为什么不能复杂呢？父亲在黑暗中突然自言自语道。

父亲不开口说话，舌头变得僵硬，他拉着我的手迅速跑开。直到天完全黑透，我和父亲才在一个墙角蹲下来。黑暗笼罩，各种声音升腾起来，汽车的鸣笛，自行车的铃铛，商铺里的歌声，车轮碾过柏油路的声音，以及远处大型工业机械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每一种声音都在争相表达。很久过去了，我们都没说话，耳边有父亲的呼吸声，由于太过用力，如同啜泣。

可是，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呢？为什么不能复杂呢？父亲在黑暗中突然自言自语道。

母亲和父亲逐渐“关系破裂”。父亲偶尔还在做他的研究，准确地说，是研究能够漂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子。我有时推开书房门，喊他吃饭——

我已经长大。在我去外地读书的那几年，父亲老了很多，我依旧会推开书房门喊他一声。父亲显然很意外，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年我们很少说话，仅有的几句寒暄都极其敷衍和客套。我曾活在一个充满奇幻和想象力的世界里，多么生动，多么丰富多彩，它不像长大之后认识的这个单调和乏味的世界。说不清究竟是谁夺走了这一切，还是受到了欺骗。不过，我早已原谅父亲，但我却无法理解他。

那晚，在我临睡前，门突然被打开，是父亲，他很久没有进来了。我刚躺下，又僵硬地坐起来。父亲不知所措，很拘谨地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我，问我最近的情况，这次回来多久等等。他好像并不关心答案，没等我回答完又开始下一个问题。终于，他离开了，我们都感到释然。他突然转身问我，一个父亲，怎样才算是伟大？

一个父亲能得到孩子的爱，那么，他就是伟大。这是我的答案，但我没有说出来。

现实中，那座楼很快也拆除了，我工作，结婚，生子，一切在时间的巨轮下前进，我很少回忆过去，时间过滤掉太多往事。

有一次接孩子时听见两个女人说起日本设计出一幢会悬浮的房子时，我走过去打断了她们：不可能，房子怎么能悬浮。

两个女人很惊讶地看着我，说日本因为处于地震带，常年的地震让政府苦不堪言，如今可以将房屋在地震发生时会自动悬浮，像气球飘浮起来。

儿子从幼儿园出来，哭闹着不肯坐车回去，我们不得不沿着马路向前走，我们经过一个工地，儿子提议歇一歇，他对这个工地充满了兴趣。我们坐在一块混凝土平台上，平台下面的基础还没回填，钢筋捆扎的铁笼像巨兽横卧在地下，儿子问，这是什么？

建筑钢筋。

它是干嘛用的？儿子又问。

做地基用的。我说。

地基是什么？他继续问。

地基——我愣住了，差点对他说出“地基是指建筑物下面支撑基础的土体或岩体”。我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地基就是房子的根。

房子为什么要有根？他打破沙锅问。

如果房子没有根，我不紧不慢说着，房子就会像气球一样飞起来——

啊！儿子尖叫一声，明显是兴奋的。

我也笑了，我告诉他，我小的时候，曾住在一个魔方一样的房子里，每过一段日子房子会自动旋转，住在西边的人会转到东边去，住在底层的人会转到顶层。还有，我继续说道，我家南面的楼房会折叠，北面那幢楼房会移动，再北边还有一座桥，它冷的时候自己会卷起来……

由于惊讶，儿子一直张开着嘴。

这是真的吗？儿子兴奋又急迫地问。

我在黑暗中拽着儿子的小手，小声地说着，仿佛也是对自己说：你不一定要相信，你只需记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