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湖看荷

盛夏，常在高温的夜晚，去公园游逛。

空气中装了个大蒸笼，身体层层做茧，跑不出这困岛。于是每个毛孔，便暗度陈仓，孜孜不倦地将汗珠遣送出城。公园里消夏的人很多，但唯草木相亲，汗水相认。说是公园，不过是一圈圈花树，一面湖，还有一轮月，这一切都抵不过臃肿的人群，以及广场舞带来的巨大声响。

被广场音乐追到一处拐角，一水莲花隐隐在眼。幽暗的光线里，不甚分明，却浮动着莫名的清香，或许未必是香，而是一种清气。当然，草木的清气，或许本就是一种香。真水无香，其真，就是香了。毫不犹豫地踏上木桥，走在万荷簇拥的中央，像领受一个盛大的恩典。她们高如人身，正值盛世丰美，仿佛一个个美人与我对视，微笑，又擦肩而过。

行走数十步，穿过一处黑暗，转至另一更大的湖，明月湖。玻璃栈桥上，一派琉璃水波。明月皓洁，水天两相应。湖中，满面莲花，风动如舞，万叶喧哗。那一刻，就不想走了，就想席地而坐，就想对月当歌，就想在此生生世世，永不天明。蓦然想到的，只是看雪的张岱，以及他的湖心亭。因为，同时一个澄澈无尘的世界啊。没有人声，连脚下踩的都是水波的清透倒影。

倚在栏杆看荷，看水，看月。天地大静，虽无笛声绕凉月，但一天当中，有这样一个时刻，已然觉得奢侈。多识草木少识人，荷花一定是草木中的贵宾了。这满湖的荷，没有莲舟可下，没有人手采摘，终是幸运的。虽然出生于人造的设计，但尚有好结局。因为她们终是以花之使命来人间一趟，而不是以果实。

想到那些种荷花的农人，有人认为他们可以天天欣赏美，因为他们每日生活在植物周围。可是我却不这样看，清苦的农人，装载美的空间有限的可怜，更多早被生存的压力挤兑了。我们在赏荷，他们不得不想的却是，如何在污泥中采摘而出，如何出手卖个好价钱，如何以这钱给孩子上学等等。人心空间有限，美却一定是要闲适和一点点的富足才能感受并安放的。从那样的童年走来，更觉这一刻的美好，弥之珍贵。

栈桥外围，人影川流，在此停伫者唯我一人。对人，没有追随的欲望，对荷花却渐渐生出依恋来。只是想问，立在世间，虽独树清美，然只有一秋而已，不遗憾吗？

荷看看我，满满的叶子盛大如幽谷，而花朵峭立如山峰。我常以为人间的山，绝不只在山崖，人海中有，书海里有，而草木之中也有；并且不是所有的山都是坚硬的，高大的，有的山恰恰是柔软的，慈悲的，博大的。比如一朵或红或白的莲，我觉得她就是矗立在人间的山。

很奇怪，以前总觉得她们像绿荷裙，像微笑的梨涡，现在觉得太轻看她们了。明月和点点的灯火照着她们，无边的幽暗里，像错落分明的山与谷，那么近，又那么远，更像一个浩荡无声的尘世。萌芽，生长，绽放，凋零，若所有生命的过程都已经经历了，又何在乎一秋还是一个世纪？时间的刻度并非唯一的尺子，生命的维度和意义才是。来此一世，把美留下过，又何必恋恋不舍？万物生长，生灭有度，该来则来，该去则去，舞台从不属于哪个个体。

我似乎听到了她们的耳语。

可是为何我的心中满布了无形的忧闷，为何你们浑然无我，不染世味，而能一世清净快乐呢？我的问题又来了。

风来则应，雨来则受，仰面对月，低首见水，露来则惜，光来则照。这盈盈之身，说小则小，说大则大，小到所需有限，大到天地日月精华皆为我所有，有何不可乐的呢？不像人，日日置于声色喧嚣追逐攀比中，一波才动万波随，如何能将息和安宁？但，大，能大过天地日月吗？在横向的世界里奔走追随，所得的永远比不上天地给予的。人的眼睛不善于仰望，只善于猎奇和追逐。其实，周遭的目光何必在意？向上生长，壮大自己就够了。

我想活出自己那一朵的意义来，不同于其他朵的意义，所以焦灼，难道错了吗？

美和利他是最大的意义，却不必活成头顶的聚光灯。君不见，很多被万众追随的聚光灯，不过闪亮了自己而已！就像我们更需要的，永远不是那些灯。人类不也一样？一朵和万朵，区别她们不是生活的意义。因为一即一切，一切皆一。更重要的应是自己生命的感受和意义。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身与名，只是人类的臆想虚幻之物。

此刻，明月高悬，白露横江，水天一色，我卑俗的肉身置于其间，仿佛从一块浊土变成一滴清露。莲告诉我的，果然胜过人间给我的。

此时应该有酒，但或许我的内心早就酒意盈荡。浩浩乎人间，渺渺乎人生，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单纯的真意，廓然的澄明。机关算尽，猎兔奔走，丝网缠绕的，只是无明的一世。我爱这一刻的水，月，花。爱的是这份美，这份区别于狭隘现实的开阔，可与天地日月对语的静寂升腾；爱的是这份孤独，这份内心可释放的自由与空旷；爱的是这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声的风月，以及唯我独享的天地之乐！

人间大美，可在山巅，可在江心，可在湖心亭雪地，虽地段你不同，但有一同，皆是告别尘世庸俗琐碎之地，皆是浩荡凌然不可言说之美，皆是孤绝之大境。唯有孤才可相配，唯绝才不相扰。

此心被含在一片月光里，被托在凌凌一水间，被携在无边清风里，被氤氲在荷花清韵里。人间至乐，莫过于此吧？

2022-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