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次奔赴与远离中，寻找故乡

——读韩浩月《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

宋晓杰

我承认，标题《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是海子的诗。我承认，并不知道韩浩月的新书《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取自茨维塔耶娃的诗，只是觉得耳熟。在通读了全书之后，心潮拍岸，悲喜于色，一时找不出提纳契领的题目时，海子的诗浮现出来。

好的诗句，它们像专属“芒刺”，让人终生无法脱敏，而故乡，绝对是其中重要的致病菌之一。这表现为，在阅读与怀想关涉童年及乡土的种种境况时，我总是“宴席”上首先把自己灌翻的那个人，竟自先入为主、不合时宜地头沉沉、泪潸潸了。除此之外的日常，我仍旧是个板板正正的人，不会有丝毫造次。

《回乡十日》拉开了《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的帷幕，读这篇，我下意识地想起侯孝贤、是枝裕和的电影，这篇文章像一部还乡大片，我跟随作者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他出生的乡村大埠子。在这个村庄，于酒酣耳热、曲终人尽之后，他却清醒得可怕，欢聚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回放、定格，蒙太奇一般，晃呵晃，他忽然无语，收敛笑容，松弛骨架，呆呆地望向窗外。窗台的格棱间积雪无声地越堆越高，峭楞楞的枯树虬枝与昏黄的街灯虚拟了隔世的场景，偶尔驶过的车灯光柱模拟了幽深隧道，他一个人走入长长的回程——仿佛，他置身的故乡与心中的那个，并不是同一个。

在这本书中，他六叔的周全、智慧，极像我堂叔与表哥之和；他妹妹的懂事与隐忍，太像我二大爷家的堂妹了；而闪电一样的父亲，与富有传奇色彩的邻家老先生似有所同。书中写到的人物、事件，总能毫不迁强地让我联想起大家庭中的某个亲人或邻居。偷拿母亲钱的忐忑，对邮差和模糊远方眼泪汪汪的着迷，出于好奇点了谁家的稻草垛，赌气拔了谁家的茄子、萝卜，或者，田埂、屋舍、泥泞的街衢、三瓜换两枣的游戏、小河中淹死的伙伴，小剧场里吱吱转动的放映机镜头前飘浮的微尘……哦，与我记忆中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于是，我的情感自然而然转换过去，便觉他与我是同一代人，我们是宗亲。

虽然他是个不喜欢形式感、不适应公开表达感情的人，纵观他的创作始终，他动用的却是越来越稀缺的真纯情感。像因失手打死小偷入狱的王成那样，他也信奉“感情是硬通货”的信条。情多累美人，情多同样也累男人。正是情感与责任让他与故乡、亲人之间爱怨交织，越责备越疼惜，读来令人心颤，眼眶酸胀。

我钦佩于他对亲情的剖析——说实话，像他那样描述亲情我是做不到的，不管他们是否已经离开人世。有一句诗说过：“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那么，可否演绎为：“有时，关切是说；有时，关切是不说。”于是，当我们越过山水和流年，似乎参透了人生的精微之后，便会不由自主地回望自己的出处。

作者敏感、自尊，倔且犟，而且敢于对自己下狠手，把自己抛出去，以生命之犁深耕乡土，并以顽固的身姿把自己留在故乡和老旧时光。与《世间的陀螺》相比，这本书多了细节，也多了思考。正如他自己所说，故乡写作历经了逃离、背叛、回归三个阶段。现在，他是旁观者，到了“见山是山”的第三境界。

在一次次奔赴与远离中，他找到了参照物、坐标系，偏离或靠近，他在不断地校正自己，始终有自己的游标卡尺。不管走出多远、多久，他永远是那个“在厚厚青苔里埋下一枚硬币的孩子”——或者干脆，他就是那枚硬币。

同样，他的黑色幽默，也是面对清贫生活的一种温柔、有力的武器。每当生活的重负压下来时，他只是默默地背过脸去，送上瘦小的肩膀，虽然负重一次又一次压进了皮肉，肉眼无法直观看到，但一分一分硬起来的骨头、越来越坚韧的目光，约略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