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浩月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离开农村已经有20年了。每当回想起老家的时候，总会想起乡村的夜晚。整个村子一片漆黑。几个老人无声无息地蹲在供销社门口抽烟。村边总是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犬吠。旷野里有不明由来的灯火在闪烁。陈旧的草垛浸泡在没被晒干的雨水里散发着腐败的味道。总是有人在低声的咳嗽。幼童的哭声揪人心肺……

 

那时，觉得整个世界是空空荡荡的。人们之所以以村庄的形式聚集，是为了抵抗这空荡荡的世界。尽管从夜空中鸟瞰下去，一个个的村庄也不过如一个个的草垛那样渺小，但毕竟人们隔墙而居。如果小的灾难来临，男人们会端着刀叉冲出去。如果遇到大的灾难，所有的人只会闭门不出或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黑暗淹没一切，黑暗让人感到孤独。

 

在六七岁的时候，经常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游逛。白天热闹的村路，到了夜晚只有孤独的孩子和一窜而过的野狗。在幼小的年纪体验漫长的滋味对心灵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一条一百米长的巷道在脚下遥远得令人绝望。白天来临，夜晚消退，阳光的出现，让所有夜晚发生的事情仿佛都不曾发生一样。——此后多年，即使走在拥挤繁华的都市街头，仍能感觉到有空荡荡的滋味兜头袭来。城市比村庄不知道大了有几百几千倍，但在喧嚣背后，游丝般的空荡感觉无所不在。

 

几年之前，每天乘坐超载的公交回家，偶尔车上不挤，总会觉得有点不适应。车驶出市区，穿过高速公路，郊区的凉风蓦地涌进车窗，每个人都在位子上昏昏欲睡，大多数的位子都还空着，司机关闭了车厢内的灯光，有一瞬间，会恍惚，忽然忘记了车开往的方向，和自己要去的地方。看过一些讲述灵魂的电影，此刻，那些空着的位子上，他们该端坐如斯吧，我的身边，会不会有看不见的灵魂在手握扶手，目光空灵地望着窗外……

 

没有开灯的楼群空空荡荡。拆除了收费站的高速公路空空荡荡。独自一人用钥匙打开房门的人，家里空空荡荡，心里空空荡荡。过了午夜屏幕上一片雪花的电视机空空荡荡。消化了下午的食物的胃空空荡荡。失业的人在午夜醒来看到挂在衣钩上的公文包空空荡荡。没有晒干的白衬衣被风吹得空空荡荡。孩子睡熟后的叹息和宠物缱绻的呢喃空空荡荡。一架闪烁着翼灯的飞机飞过之后，天空空空荡荡……

 

我们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试图忘却和重新开始，习惯了现有的生活，却沉湎于回忆。我们从寂静的村庄来到灯火不明的不夜之城，却没想到，自己仿佛丢失了礼物的孩子，一直打着灯盏走在寻找的夜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