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上有两家卖海鲜的摊位，一家是“夫妻档”，另一家就是她。

    我还记得多年前那个初夏时的清晨，阳光洒满整条街道，晨风里还带着淡淡的凉意。七点钟，路上已车水马龙。我急匆匆地送女儿去幼儿园，却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她。她骑一辆三轮车，扎一条细长的马尾辫，额角的乱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脸上，黑色T恤上星星点点的盐巴像一朵朵绽开的小花。她从车上将箱子一个一个地搬下来，刚刚上岸的鱼虾瞬间摆满了她的案台，最后是一网兜蛤蜊，她咬了咬牙，用力一抬，哗啦啦倒在了长盘里。她松了一口气，抬手抚去额上的汗水。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黑黑瘦瘦的一个女人竟潜藏着如此厚重的能量。

隔天又遇见她，她的摊位前早已聚满了人，见她来了，全围了上来。住在楼下的大妈笑着埋怨道：“今天睡过头了吧，害我们等那么久。”她憨憨地笑着说：“车蹬得慢了些，又在路上掉了链子，对不住你们啊。”原来，她只有一个人，终日劳碌已是不易，居然还有这么多“粉丝”。大妈见我一脸疑惑，悄悄地对我说：“她不掳称，东西又新鲜，不像那家偷奸耍滑。”我听着大妈的话，对她慢慢涌上一股敬意，其实我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认定了她。

我常常光顾她，慢慢地与她熟识起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几年前去世了，为了治病欠下了不少债务。儿子又很争气，去年金榜题名去了北京读大学。她原本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妇人，她的世界就是老家那一亩三分地，生活忽然之间变得面目全非，让她措手不及。好心的邻居来帮她做媒，村里有个跛脚的男人一直未娶，不如将就着嫁了，趁年轻再给他生个孩子，也算有个依靠。她婉言谢绝了，骨子里还带着“烈女不嫁二夫”的老旧观念。一位远房亲戚在青岛卖海鲜，她便收拾了东西跟着来了。村里的长舌妇等着看她的笑话，鄙夷地问她：“你行吗？”她却倔强地回答：“总要试试看吧。”

第一天跟着亲戚去港口，她便吓了一跳，到处都是一身海腥味的大老爷儿们，只有她一个女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她好容易挤上前去，鼓足勇气却一点也不专业地问：“多少钱？”鱼贩子白了她一眼，半天才说：“叫你家男人来，你回家等着卖货吧。”

一句话“呛”地她半天无语，旁边立刻有人推搡，她脚下一滑，差点落入水中。等她定住了神再上前，新鲜的鱼虾早被人抢得精光，只剩下半大的蛤蜊，贩子还一脸爱要不要的样子。

带她来的亲戚过来帮她，她却委屈地眼泪直打转。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生存的残酷，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

亲戚帮她将那一麻袋蛤蜊搬上车，她才发现，纵然她练就了一哄而上讨价还价的本领，没有运输的交通工具也是枉然。她没有钱，买不起小面包，思虑半天决定买一辆三轮。只是，她要付出的代价是，每天比别人早起一个钟头，很多时候晃晃悠悠到了鱼市，天边还没泛白。

她就这样与海鲜打上了交道，风里来雨里去，渐渐地“成长”起来，鱼贩子都认识了这个倔强勤劳的“女汉子”，在她身上闪动着女人的隐忍与坚强。她也慢慢适应了这种飘摇却很安心的生活，腰杆挺直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鱼船一来，挽起袖子便冲了上去，直到到了市场，将鱼虾摆上案台，她才脱下沾满泥污的雨靴，换上轻便的球鞋。我问她，为什么不找一个位置更好一点的摊位，她总是躲在市场深处，弯弯曲曲半天才能找得到。她却笑笑说：“东西好，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我细细品味她的话，忽然觉得有几分哲理。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攀比与掠夺，其实都是不够自信的表现，做最好的自己，在哪种环境中都一样出彩，她大概也是这样教导儿子的吧。

提起儿子，她一脸骄傲，掏出手机在身上擦了擦，递给我看。照片上，一个阳光少年正趴在书桌前埋头苦读。她笑着说：“这是去年他高考前我偷偷照的。”我看着她眼角细小的皱纹，黝黑却泛着红光的脸庞立刻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芒，忽然觉得她那么美丽。我问她，现在这么拼命赚钱是不是为了儿子有更好的生活，她却连连摆手说：“儿子不靠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我才知道，她儿子很懂事，做了两份家教，生活的开销从没向她伸过手。她更多的是为了尽早还债，她的腰包里有一本小小的账簿，每一位曾经借钱给她的人，她都记了下来，还掉一笔就划掉一个名字。

我问她现在还有什么梦想，她转头看了看一边的三轮车，笑笑说：“希望换一辆‘小面包’，儿子回来可以一起去栈桥。”我听着她的“远大理想”，心里却泛起一股酸。这个原本只围着锅台和田梗转不停的女人，生活硬要给她些尖锐的磨砺，却激发出她生命里那么多潜在的能量。命运向她下了战书，她便欣然应战，不畏惧也不退缩。她只是一个乡野农妇，带着一种纯净朴素的泥土气息，没上过几天学，却有着杂草一样坚韧的品格，淡淡的笑容背后是紧咬牙关的灵魂。

我从不怀疑，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梦想成真。了却了债务，看着儿子学成归来，开着崭新的“小面包”，立在栈桥凭海临风。那时候，也许她的乌丝早已变成白发，但她却活得那么璀璨。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渺小的个体，像草原上万千随风而动的小草一样孜孜不倦地活着，但生命中洋溢的希望，却宛如泥土下紧紧依附的根须，心安理得接受大自然的滋养。

这个世界肯定努力的人，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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