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刚过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说，整理花草时不小心，一盆仙人掌从案台上跌落了下来，陶土制成的花盆七零八落摔了个粉碎。我急忙问，人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母亲笑笑说，没事，我很好。可是仙人掌却被忽然落下来的冲击力压扁，掌浆四溢，看来是没得救了。

    那盆仙人掌，对母亲来说，有些意义。许多年前，有位邻居搬家，仙人掌就被丢在垃圾桶旁。那时候，它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干瘪瘪的。母亲爱花，将它捡了回来，重新换盆、培土，仙人掌也渐渐兴旺了起来。

    这大概是一种生命的缘分吧。在恰当的时间里遇到一个对的人，生命的轨迹也从此改变。

    我安慰母亲，算了，随它去吧，缘起缘灭不过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从此再没见过那盆仙人掌。

    前几天回家，看到母亲窗台置了一盆仙人掌，还星星点点开出了黄色小花。

    我问母亲，这是新买的花吗？哇！好神奇，仙人掌居然也开花喔。

    母亲笑道，最近那么忙，哪里有功夫去买花。这就是前段时间被压扁的那个仙人掌啊！

    我目瞪口呆，它不是已经over了吗？怎么还欣欣向荣地置在这里？而且还绽放出那么美丽的花朵。

    我凑上前去，认真看着那株仙人掌，碎裂的部分已经完全黏合，虽然线条不那么流畅，坑坑洼洼还留着些疤痕，可是根部边缘上，长出的几个绿色小芽，却比原来孤芳自赏时更加动人。

    母亲说，当初看那仙人掌残败的样子，是想要扔掉的，后来觉得根没有坏，就留下来试试看。将它搁在阳台外的案台上，风吹、雨淋、日晒，任其自然生长，没多久，它的伤口就愈合了。

    这就是生命的奇迹吧。

    想起父亲曾讲过的一件事。

    年轻的时候，父亲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工作顺利，家庭美满，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儿子，日子过得很幸福。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十几岁的儿子忽然说，不知道为什么小腿常常无端端痛起来。起初也没当回事，青春期的小孩子成长地很快，有时候骨骼生长钙的摄入量过低，营养的供给达不到，是会隐隐发痛的。可是时间久了，痛地愈来愈厉害就是问题了。去医院一检查，一家人头上顿时响起晴天霹雳，原来儿子得了骨癌。

    每个人都不肯面对这样的现实，半大的孩子，刚刚开始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怎么可能身染绝症？带上病历到处奔走，可是每一家医院的结论都是相同的。绝望之余只好开启艰难的治疗。小男孩休了学，被关在医院里，每天吃药打针，渐渐变得骨瘦如柴。不久之后，癌细胞发展到脑部，终于医治无效，在父母嘶心裂肺的哭喊中离开了人世。

    那件事之后，父亲又遇到那个朋友，看他满是忧伤的眼神，觉得很不忍。所有宽慰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有一段时间，听说他太太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他就放下工作，陪她到处旅行。很多人劝他们，趁年轻再生一个孩子吧，重新感受天伦之乐，心上的伤，流血之后，总会结疤的。

    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不太合格的听众，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绝望和悲凉，追着父亲不停地问，后来呢？后来他们又有孩子了吗？

    父亲摇头说，没有。他们始终两个人，相互取暖，彼此扶持，在人生的旅程中蹒跚而行。

    许多年过去了，父亲再没见过他。直到前段时间去某银行，抽了号码牌坐在一边静静地等待，忽然有个人在后面叫他。父亲回头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他看起来还不错，虽然头发白了，背也微微地驼了，可是精神很好，也很健谈。寒暄之后问起我，父亲说，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却很坦然地说，我那小子若是活着，现在我大概也抱上孙子了。

    父亲心里一紧，好像自己儿孙满堂的幸福伤害到了他。可是他脸上淡淡的笑意，又分明在说，这么多年，他其实已经接受了现实，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儿子的照片一直摆在家里，房间还是旧时的陈设，他一直对自己说，他不过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总是会再见的。

    父亲讲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失去爱子，对一个家庭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而他作为一个男人，不敢轻易在患病的太太面前流泪，还要扮演坚强的角色，陪伴她走过无数忧伤的日子，他心上的伤或许刻地更深、更痛。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再生育，也许上天未遂人愿，也许在他们心里，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够代替那个唯一。

    我一直在想，他就是那样一株仙人掌吧。曾经被摔得遍体鳞伤，可是还在努力地自救。他或许早已明白，人如果没有死的勇气，那么就好好地活下去。当初母亲栽种仙人掌的那个花盆已化为一地碎片，再也组合不起来，可是仙人掌还是仙人掌，它在破碎中重生，它又迎来了生命的下一段旅程。

    人不是花盆，而是仙人掌。生命里某些当时充满怨怼的曲折，许多年后再回头看，都变成了一种能量和养分。所有曾经看似过不去坎坷，其实都是暂时的。人有修补和改变的可能，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当我们重新组合自己，就会有新的创造。

    我将那盆仙人掌摆在阳光最充足的窗台上，一看再看，那些留在它身体上的疤痕一点也不丑陋，那是它曾经努力的过程。窗外，阳光漫漫，浮云之影缓缓移动……

生命的奇迹是人世间最美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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