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侯孝贤的电影里面,有一种对人生别样的领悟,比如《恋恋风尘》。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部拍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片子,翻来复去看了许多遍,是因为对编剧吴念真的喜爱。有一年去台湾旅行,与健谈的计程车司机聊起来,他说:“吴念真喔?他是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人。”
《恋恋风尘》是吴念真自己的故事。剧中那个初中毕业后,因家境不许,15岁便放弃学业去台北打工的少年阿远,其实就是年轻时的吴念真。初尝人生的艰辛,却仍为自己的理想努力着。一年后,阿远青梅竹马的恋人阿云也来到台北,了解到现实的台北同阿远信里所描述的,是两个世界,但他们彼此拥有,困顿的环境并没减少生活的快乐。后来阿远去金门服兵役,每日抵达的书信,起初令孤身在台北的阿云并没感到多么孤独。但日子久了,遥远的恋人纸上诉情总比不过现实生活中鲜活男孩的低声耳语,加上对未来怀有的恐慌,阿云因为不断地通信与邮差发展出一段感情,在阿远退伍前选择了嫁作他人妇。
故事没有大起大落的悲恸情节,整部片子侯孝贤用他喜欢的长镜头在主人公之间慢慢摇动,淡淡的情愫也从其中静静流转而出。我很喜欢这样的表白方式,镜头长时间固定不动,没有蒙太奇,却捕捉到灵魂深处的内心世界。阿远在得知阿云结婚后哀伤了很久,在军队营房的床上哭。电影尾声,阿远退伍回到兰阳平原的家里,看到阿公在整理番薯田。阿公见他回来,没有惊讶,亦没有重逢的喜悦,只简单打了个招呼继续整理田地。阿远蹲在一边问道,今年番薯怎么样?阿公抱怨说,因为台风,收成不好。两个人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候孝贤的镜头就开始往上拉,愈拉愈远,好像在说,个人再大的悲哀和感伤,都终会被大自然相待,没有什么坎坷是过不去的。
许多年过去了,侯孝贤有了更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惯用的长镜头,好像贴上了“侯式”标签,《恋恋风尘》渐渐成为一种成长的记忆。当年饰演少年阿远的王晶文,在电影拍摄之后,没有继续留在这个圈子,而是投入热爱的体育新闻,特别是棒球。瘦瘦的他,与人为善,活在一个优雅缓慢的世界里。但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多年以后,竟因为心律不齐猝然而逝。
而真正的阿远吴念真,在经历人生的种种磨砺后,已不是当初从九份去台北闯荡的少年,对理想不懈地追求,让他有了与生命更加契合的角色。有一年看吴念真的专访,他说他之所以取这个艺名,是因为他的初恋女友叫阿真。我便想,这个阿真大概就是《恋恋风尘》里阿云的原型吧。他在《这些人、那些事》中说,“生命里某些当时充满怨怼的曲折,在后来好像都变成了一种能量和养分,因为若非这些曲折,就不会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见别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见的人与事;而这些人、那些事在经过时间的筛滤之后,几乎都只剩下笑与泪与感动和温暖,曾经的怨与恨与屈辱和不满仿佛都已云消雾散。”
所以再看这部电影,忽然觉得侯孝贤每一个长镜头背后,定格的都是一段不同的人生。后来到台湾,落雨的黄昏,在九份寂静的小路上蜿蜒而行,看弄巷里长长屋檐底下,摇扇子、聊往事的阿公阿嬷,电影中小镇上质朴的画面便涌了上来,忽然觉得时光仿佛停驻在这里不曾移动。自九份旁边的瑞芳站搭火车回台北,列车晃晃荡荡在山区逶迤。窗外山色如黛,矮墙下扶桑花开得正好。山涧里流水淙淙,浅滩下皆是光滑的卵石,想起电影中两个穿白色制服的年轻人,就是坐这样的小火车,从山区出来,穿过长长的隧道,进入另一个繁华的世界。
《恋恋风尘》平淡得近乎流水账的爱情故事,结局的长镜头带往宁静山城、白云蓝天和一片灿烂的阳光,让人有些惆怅,心灵却被洗涤一新。平淡中回味再三的隽永,看似渺小却恒久帛长。回到台北熟悉湿冷的空气里,看夜雨中西门町依旧涌动的人潮,《恋恋风尘》里舒缓的电影配乐在心底悠然而起,人生就是一部耐人寻味的电影,一直这么重复演着,仿佛没有什么意外,却又处处都是意外。
“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侯孝贤的电影,多是时光中琐碎的片段,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拍到情感最深的时候,会忽然转开镜头去拍一些看上去毫无关系的东西,比如一棵树,能静止不动拍很久。起初是不能理解的,觉得故事并没有那么多波澜,拍摄手法上却显得过于冗长。慢慢地才发现,电影也好、人生也罢,有时候是需要这样的转移的。侯孝贤用只属于他的风格慢慢描摹着人世间情感的甜蜜与无奈,却不轻易添加任何个人的见解。在他的光影世界里,没有绝对的美和丑、对与错,人生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纠结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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