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日本人，我一向没什么好感，唯一不算厌烦的就是作家松本清张。教科书上端着刺刀奸淫掳掠的鬼子形象在脑海中根深蒂固，我想这辈子恐怕再难转变了。

    飞机在成田机场平稳落地，机舱里立刻传来软糯的日语。漂亮的空中小姐，立在狭窄的过道边，轻声道着再见，眉宇间的淡淡笑意，让我心里一动。从青岛到东京，两个多小时的飞行，由始至终不曾有过丝毫怠慢的招牌式笑容和腔调，隐隐透出了日本人的职业操守。

    走出机舱，向海关一路奔去。电梯边戴口罩的年轻男子迎上前来问好，见老婆孩子一大堆，主动替我们叫来电梯。到了关口，小个子的中年人又帮我们取来了入境单，检查之后直接带到特别通道，末了还不断鞠躬致谢。我有些疑惑，这与印象中日本人唯唯诺诺、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大相径庭。

    走出机场，转入地铁站，面对自助购票机上大片的日文操作说明，又是一阵迷茫，跑到窗口询问，工作人员英文虽然很烂，但不厌其烦地讲解，还是让人心里一暖。晚归的上班族见一堆人笔笔划划，也凑上前来帮忙，礼貌周到却不失谦谦君子的风度。

    后来到北海道，入住星野度假村。清早出门，会简易中文的老年侍者便立在门口微笑着向我问“早安”。玩了一天，至深夜而归，又遇见他，脸上还是同样的笑容。我便私下与朋友说，服务行业在“上帝”面前表现出应有热情和礼仪原本没什么稀奇，但在经历了工作一天的倦怠和疲惫之后，还能够保持初上岗位的良好状态，却是不易。朋友却说，在日本这其实是教育的基本常识，对人对事从一而终的认真与严谨，虽然在某些程度上束缚了人性的发展和创造，但“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曾经被我们视为“倭人”的大和民族，却发扬地淋漓尽致。

    一连几天在北国辗转奔波，对日本人的印象也有了很多改变。街道一尘不染，没有人随手丢果皮纸屑；垃圾分类从每一个小小的个体做起。地铁巴士上，人们读书看报、闭目养神，却听不到丝毫喧哗。人们注重仪表和谈吐，盛夏酷暑，擦肩而过的路人衣着中规中矩，上班族更是衬衫长裤，从没见赤膊半裸的人。小餐馆朴素的老板，听说我们来自中国，忍不住跑来搭讪。我们大赞他手艺精良，日式料理做得很入味，他喜上眉梢，连忙致谢。出门向人问路，对方虽然听懂了问题，却苦于英文不精表达差强人意，没能帮上忙，还连连道歉……我才发现，眼见为实对判断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多么重要。就好像那年去台湾，载我们的计程车司机惊叫着对我说：“哇，大陆现在发展地好快，高楼大厦到处都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吓一跳。”很多人眼中的中国，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认知领域，贫穷落后且物质匮乏，直到真的到过中国之后才发现，原来这片土地早已沧海桑田，不似旧时那般凄凉。

    几天后返回东京，搭机场巴士抵达位于池袋商业区的旅店。明明已近在咫尺，我们却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烈日当空，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迎面而来的一位少年问路，没想到他竟将我们一直送到酒店门口。我一再道谢，他却连连摆手。我看着那个转瞬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心里却涌动着深深的感激，他原本与我们背道而驰，却宁愿耗费时间和精力来帮助几个来自异国的陌生人，换作是我，大热的天，也许应有的礼貌与教养会让我费尽唇舌指着地图一讲再讲，却不见得真的身体力行。

    第二天又去古城京都，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路边抽烟的小哥，染了一头时髦黄发，听说我要找的车站也是一头雾水，却立刻掐灭了指上的烟火，伏在进站的公车窗口向司机问路。有了答案，转了两条街，将我们送至车站，还不断地告诫，我要找的车每十分钟才会有一班，需要一点耐心。确定我真的没有问题，才挥挥手径自离开。

    想起朋友对我讲的一桩旧事。几年前，她被公司派往日本参加展会，偶遇一位日本老人。老人不会中文，却跑到她们的展区，慷慨激昂地讲了一段话，大意是说，中日两国是近邻，应当世世代代友好交往，当时执政的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做那些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大错特错，他们都很讨厌他。其实，大众都是被政治利用的对象，平民百姓最关心的，永远都是安居乐业。日本在经历了战后的萧条和崛起，恐怕没人希望再次面对战火的弥漫和家破人亡的凄凉。那些在问路的时候都肯停下来，翻出手机地图，耐心为我们指路的人，你又怎么会觉得他们心存歹意？

    很多人说，日本人奸滑，只看得起比自己强的人。千年之前，他们历尽艰辛跑来我国学习文明，现在却抱着美国这条大腿心甘情愿地献媚做小弟。细细一想，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样的道理人人皆知吧。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更喜欢和比自己年长的人一起玩耍，却不愿理会蹒跚学步的婴孩。当鸡头还是凤尾，原本就是个人的选择啊！

    因此，当我离开日本的时候，对这个曾经不屑一顾的国家却有了一丝流连。旅行归来，很多人问，在日本看到最美的风景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人。因为秀美绚丽的自然风光是上天的赐予，人却是自我的修行。没错，中日两国自古便不太平，近代更是每一甲子便一场大战。历史不能转身，耻辱铭记于心，但历史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放眼于未来。我眼中的日本人，都是一介布衣，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在人生的路上一样奔忙。抛开政治与立场，他们的礼貌和修养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只能理解为，笑容背后有一颗友好良善的心。

    在日本行走的这些天，来不及看到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许多原本就存在着的阴暗角落我都幸运地与之错过。政客的狡猾嘴脸、党派之间的恶性竞争，也与我这时间的旅人没什么关系，我只觉得，在城市间辗转不停，看不一样的风景，体会人性中更多美好的本质，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写这样一篇文字，其实还是有些忐忑。因为真实的光影和记忆，也许会触动很多人的不快，抵消掉人性原本存在的理解和善意。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做了好事和做了坏事的人的区别，但这两种人，不是不分国籍、不分种族遍布世界的各个角落吗？因此，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既是人，就免不了人性中的善良与丑陋。很多事，真相也许不如你想像的那般完美，眼睛看到的也不见得都很真实，但先入为主却一定影响我们的判断力。行走即读书，读书便收获，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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