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南,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愫。小时候,跟着父亲南下出差,一过了长江,烟波淼淼,北国的粗犷豪放便隐没不见。江水川流不息,三月的南国已是一片绚烂的烟花,河堤垂柳翩翩,枯枝又染了新绿,桃花怒放,笑看春风十里。檐下燕巢初筑,双燕交颈呢喃。池中不知从何处游来一队野鸭,扑簌簌溅起一阵欢快的水花,果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啊!小镇石板路上轻声软语的女子,举手投足,连我这不谙世事的孩童都觉得那么温润婉约。
长大后,又到江南,心情已是不同。秦淮夜游,听过浆声灯影里的潺潺水声,又踏上下一段寂寥的旅程。恍惚间偶遇小城乌镇,冗长的步子就更加拖沓流连起来。那时的水乡远没有当下这般人声喧哗,午后阳光正暖,踢踢踏踏踱着步子,小桥流水人家像一副秀雅的画幔。谁家矮墙内桐树碧静,暖阳寂寂,投落一地荫荫。忽然一阵馥郁的芳香,混合着芦花与糯米的香气,端午已过,水乡人还眷恋着粽子缠绵细碎的味道。
我沿着巷子里悠深的小路一直向前,寻那茅盾先生的旧居。见一斑驳木门,匆忙遁入。不见人声,却在繁茂的枝叶底下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孩,身前雕着花的高背椅上搁着她的作业本。见来了不速之客,女孩抬起头,一双清澈闪亮的眸子望着我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深嵌的一对梨涡。蝉音聒噪,树影婆娑,墙角的竹林密密麻麻。我才发现,屋前的竹榻上卧着一位老妇,银发如雪,胸前置着蒲扇一只,正睡得香甜。我急忙致歉退出,却见女孩夹着铅笔的手指轻轻一绕,说:“后面那条巷子。”糯糯的江南口音,想来许多如我这般莽撞心急的游客都曾误打误撞闯进她寂静的院落。
小路深处隐蔽着一座旧时的染坊,硕大的缸内煮着的蓝草泛着植味发酵后的酸味。门墙内长长的竹杆挑着初染的蓝布高高晾挂,像迎风招展的旗帜。蓝底白花的门帘轻轻一掀,闪出一个素服女子,一双眼清清亮亮,流动着氤氲水汽。我怔在原地,嗅那古怪的气味,看渐渐淡去的背影,却心下欢喜。窄窄的门墙内外,好像相隔半个世纪的光阴,外面的世界已物欲横流,墙内却还素净地宛如岁月初识。
黄昏,水道里滑过隐隐水声。纯朴的船家撑着竹杆一路欢畅高歌。遇见石阶上邻家浣衣的主妇,颌首打着招呼,黝黑的脸上泛起灿烂的笑意。船尾搁着木纹深陷的橹,竹笼里几尾肥硕的银鱼相互依偎,却早已没了生命的气息。这一天,渔人的收获颇丰,晚餐又必是大快朵颐了。远处,一廓山起起伏伏。瓦片上炊烟袅袅,巷子里的竹楼也亮起幽然灯火。暮色渐起,夕阳抹去最后一片霞光,沉入夜阑。
我将这段意外所得与朋友分享,撩拨地她一颗心蠢蠢欲动。后来又逢电视剧《似水年华》火热荧屏,于是携带家眷奔赴小镇。只是回来后却愤愤不平。整座水乡皆是小吃、店铺和铺天盖地的纪念品。那染坊虽还挂着蓝色的布条,却只是招揽游客的噱头,走进去不过是一间装饰古朴的粗布商铺,哪里有我说的那般静雅曼妙?特产姑嫂饼更是让人大跌眼镜,缺斤少两不说,打开纸盒已碎成一袋粉渣,折回退换,店家却指着墙上“食物售出,概不退换”的红字堂皇而拒。我才恍然顿悟,小镇名气渐涨,人烟稀少的静谧往昔早已不再。清秀之地,有了人气,却也失了娴雅。曾经为我指路的那个恬静女孩,不知今朝身在何处?时光悄然,却静默远去,想来她已是少女亭亭,也许见惯了人潮涌动的街巷,早已没了那份从容的心情。
许多年后,与乌镇的偶然相遇,已是一段不朽传奇,回不去的是寂静淡去的时光和一路向前的江南小城。我看着朋友脸上因愤懑而泛起的红潮,想起沉淀在我脑中的南国旧事,阳光斜窗而入,忽然觉得那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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