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纽约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仍在继续。又恢复了初春时的冰冷料峭,乍暖还寒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纽约落雨的清晨,正是青岛满是阴霾的黄昏,忽然觉得我离故乡很近很近。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窝在沙发里听雨读书,只是美中不足,少了一盏家乡清悠香淳的崂山绿茶。
女儿回国以后,日子突然变得有些了无生趣。没人再在我身边不停地吵闹言语,也不必在每一个苏醒的清晨洗上一大堆换下的衣物,甚至不必思量每天要做些什么、去哪里玩。我开始了真正行走美国、享受生活的日子。只是,没过几天,我却有些怀念。每每经过凯辛娜公园的游乐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不久之前在这里上蹿下跳的小女孩。那个小小的背影、在风中轻舞的长发,还有兴奋地奔向我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好像都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天边橙红的晚霞,她就像顽皮的考拉抱着金合欢树,粘皮糖一样靠在我的身边。如今的凯辛娜公园告别了三个月前的荒凉和冷清,已是一片翠色,粉红的玉兰和洁白的樱花在枝头乱窜,我却没了那份同样美好的心情。想起那时的情景,纵然是冰雪寒冬,因为有女陪伴的温暖,对家乡的思念和眷恋竟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我。
视频的时候,见女儿剪了短发。前几日还长发飘飘的女孩,蓦得变成了西瓜太郎,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很陌生。好像荧幕上那个少了一颗门牙的小孩,不是躲在我怀里撒娇或是惹得我歇斯底里的宝贝,而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从地球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是那么不真实,像一场朦朦胧胧的梦境。
忽然就有些怅然,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场淋漓缠绵的春雨勾起了我无限的相思,第一次那么想念家乡,想念故乡的人。
女儿离开的那天,正是纽约璀璨迷人的夜,繁忙的肯尼迪机场人声鼎沸。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还在不断向我张望的背影。我在想,未来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对我来说该是一种怎样毫无止境的折磨与煎熬?望着天空中来来往往的飞机,我一度想随便买一张机票,追着他们离别的脚步回家去。我问自己,这不是我选择的路吗?一个生命的孕育,注定要以与另外几个生命的分离作为代价,曾经信誓旦旦的我,怎么这么快就要瓦解了意志,想做那个人生的逃兵了?我不是一个胆怯或是懦弱的人,假若不是深思熟虑,做足了所有对困难的想象与应对,又怎么可能千里迢迢飞越了半个地球,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忽然想起了台湾作家白先勇那本名为《纽约客》的书,那是他一个人远走台湾,在美国留居纽约时的作品。书中收录的短篇小说,似乎都有些悲凉的色彩,我才蓦然懂得,一个人在心情沉郁孤寂的时候,很难写出欢快的文字。在异国他乡,总有些相思与忧愁是无法排解的。
我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窗外阴沉的天空和细密的雨丝。对面那幢白色小别墅里居住的印度人,依旧风雨无阻地在花园里修花种草,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突然就懂了,无论我怎样安慰和鼓励自己,我终究都只是一个“纽约客”。就算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举家迁徒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也好像那水上的浮萍,终归天涯淡泊。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经历过台海战争,最终客死海岛的老兵,宁愿乡亲带着一坛粉尘回归故里,也不愿做那深山中的枯骨,除了那片悲壮的黄土地,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根,没有归属感。
但生命的美好,不正是因此而存在的吗?人生中许多看似偶然的决定,其实都是“必然”的堆叠。羡慕别人生活的富足、人生的喜乐,是因为我们只看到了光鲜与华丽,却从来不曾探究他们曾经为此而付出的努力和艰辛。我渐渐觉得,生命里没有什么遗憾,并不是因为获得的更多,而是懂得了放弃。
雨渐渐停了,阳光拨开了乌云,像蓝色的丝绒一样美丽。我惊讶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和星星点点的白云,纽约又一次变得光彩夺目。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宁愿相信这是人生的旅程中,一个新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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