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读《红楼梦》,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张爱玲曾说过的一段话:“人生,有三大遗憾:海棠无香、鲫鱼多刺、红楼未完。”细细品味,我不知该感慨张爱玲的睿智,还是该叹息历史的弄人。
喜欢《红楼梦》已有许多年了。小时候,有一年的暑假,赖在西镇的祖母家。祖母那镂空雕花的木床底下,有一个装满了旧书的纸箱。我总是被那一箱子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书籍调足了胃口,趁祖母在小院里乘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了出来,只那么不经意的一眼,就看见了那本有些破旧的《红楼梦》。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翻开了这本还带着霉味的老书,时间就像山涧里倾刻而下的流水。一个暑假,在这几百张书页中悄悄地流走,一本《新华字典》,也几乎被我翻烂。
当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第一次在我的中学课本作为教材出现的时候,我其实早已将《红楼梦》的情节烂熟于心。听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语文老师一丝不苟地讲解,不知怎的,我竟有几分不屑。年少,太轻狂,总以为自己的心比天空还广阔。
许多年过去了,早已记不清又将《红楼梦》读了多少次。只知道每一次读罢,总是有不同的感受和收获。当年祖母压箱底的那套书,已变成了“文物”,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取而代之的,是十二岁那年,叔叔送我的精装本。渐渐地开始懂得,《红楼梦》是一本全面的教科书。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宝黛生死不渝的爱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刘姥姥、机关算尽误了卿卿性命的凤辣子,二百多年前,那个叫曹雪芹的穷书生,果真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读得多了,才渐渐地体会到,不是将情节倒背如流就是真的读懂了《红楼梦》。所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更多的是隐藏其中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偶然地读了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才猛得发现,这世上,痴迷于《红楼梦》的,真的大有人在。张爱玲曾说:“我唯一的资格是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我突然就有一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同样是读书,却只是看看热闹,不曾想过“门道”。我想,张爱玲能够运用自己细腻的心思和超强的记忆力将一本书读到“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的程度,真的是应了周汝昌先生那句“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的话。
这些年,看过许多人研究红学的心得,听不同的人妙解《红楼梦》,也是一种享受。观点不一定一致,结论也许背道而驰,但对《红楼梦》的爱却是同样的热忱。每当翻看六十年前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证》,都会很感动。繁体竖排的线装影印本,影响了许多人。“把毕生的心血献给了红学事业”的老人,直到了耄耋之年,也从未停歇,从未改变过自己的理想。
只是,真的遗憾,每每读得正酣,一过八十回,一腔热情便好似那急停的车子,戛然而止,于是更能理解张爱玲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叹。红楼未完,总是让人扼腕。想知道曹雪芹会让十二钗经历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却不想看高鄂平白地删节与添加,好像多看了一眼,都是对曹雪芹“十年辛苦”的亵渎。二百多年前,当那个饥寒交迫的曹雪芹写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他虽已作古,他的作品却还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总是在合上厚厚的书页时,不停地思量,曹雪芹呕心沥血的后二十八回,是隐没在滚滚红尘中,还是真的已在历史的长河中荡然无存?也许,残缺,也是一种美。
我真的无从想象,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稚气的女孩,一本《红楼梦》居然开启了我对文学的热爱。我更加坚定地笃信,这本书必定会随着我的生命一起老去。我的床头,永远摆放着那本厚厚的《红楼梦》,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一闭上双眼,书中几百个角色便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晃动。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缘分,就像父与女、母与子之间那与生俱来的亲情。突然就觉得很幸福,想到昏黄的灯下,一行行熟悉的文字,想到心里那一份多年的念想,庆幸人间还有这未完的《红楼梦》,庆幸因此而生出来的这段红楼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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