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4/1《姑苏晚报》第二十六版读书版
奇警·狂放·旷达
——向天笑《时光倒流》谈片
秦兆基
在散文诗创作日趋平面化、表面化,表现手法比比雷同的状况下,读了向天笑的散文诗集《时光倒流》,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楚人的骄纵、狂放、感伤乃至于颓废的情绪,在他的诗集的字行里淙淙流淌。向天笑似乎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开辟一条新路。
细读向天笑的诗章,从题材内容上,似乎没有太多有异于同时代人的地方,波澜不惊的日子,琐琐屑屑的事务,轻愁闲恨,并没有多少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也没有对于人类终极命运的思索,无法是些儿女燕私、父恩母爱的留恋与追忆而已。
在如此狭窄的题材范围之中,写出了迥异于凡俗的散文诗作,不能不使人叫绝。
我相当欣赏向天笑诗作之中意象的追求与塑造。诗人喜欢用比喻,他诗中的比喻很有些出人意表的地方,他把江南的冬雨比作“久别重逢的情人”,还画出她的眉眼,写出她的慵懒和娇态,“在温柔的音乐下,是那样柔情万千,是那样缠绵悱恻”。(《江南的冬雨》)在他的笔下,“漫天的雪花,其实都是白色的飞鸟”(《雪落无声》),“在高原上,漫天的冰雪像一面镜子”(《高原上的雪莲花》),而在江南,“一朵又一朵的雪花,像一团又一团的洁白的火焰”(《雪花》)。最有意思的是对落叶的种种比况。有的是正喻,如“像一个中风的老人”在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声叹息,“像珍藏多时的阳光”;有的是反喻,就是把喻体放在本体的后面,“其实整个黑夜就是太阳的落叶”。有的以整体——落叶营造的氛围来比况的,“那一夜的落叶好像月光一样覆盖着我全部的记忆”,有的是从个体生命来比况的,“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张嘴”。有的是强喻,即兼用比喻和其他的表现手法,如你从树下路过,“会听到”“即将凋零的叶子”在咳嗽“,“作最后的歌唱”。兼用了比喻和拟人手法。
向天笑还以丑为喻,追求病态美、颓废美的效果。他把心底的相思比作结石越积越大,而把意中人比作主刀医生,祈请乃至近于哀求,“知道吗?除了你,没有谁能根治这个顽症。”肾结石、胆结石、尿道结石,总是令人很不舒服,开刀总有些令人觉得吓斯斯的,作者用开刀去除结石比喻解除相思之苦,可谓化丑为美,化丑为媚,化丑为魅。
钱锺书说过“喻有多义“,本体像是多边形,从哪一边都能生发开去,形成新的独特的比喻。修辞学家们对比喻的用法也有着种种律定,引导写作者怎样去争取获得最佳效果,现代派作家也提出语言的运用要追求“陌生化”。人们很喜欢李长吉歌诗奇警的比喻:“羲和敲日玻璃声”,“银浦流云学水声”。殊不知古今中外有成就的诗人,他们独创性的比喻、诡奇意象的创造,缘于诗的整体氛围的营造和主体情感宣泄的需要。
拿上面提到的向天笑散文诗中的几个例子来看吧。先看“冬雨”,一则是因喻体本身特点所决定的,冬日雨少,下的时候又是绵缠;二则是诗人的自况,“我只是一场冬雨”,它是个我“积蓄已久的泪滴”所化成的。冬雨“是冰冷的火焰”可以融化“心灵的积雪”,冬雨“耗尽”我“一生心血”,是自己“全部真情蓄积”而成的。一句话,江南的冬雨就是“我”,它具有“我”的一切秉性、灵性和明晰的指向性,“我”要像冬雨润泽大地一样浸润爱人的心。向天笑写了不同地域不同状态的雪,北方高原的、江南的,拂拂扬扬飘落的,冰结起来的表现出诗人对情爱的感悟和追求。“落叶”所形成的比喻称得上博喻了。这是向天笑个人心灵史的写照,悬在树上将落未落的叶子犹如“中风老人”最后的叹息,既有无奈——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又有温情——生的依恋、对生活和他人的感恩。珍藏的“阳光”,是写即将坠落的叶子挂在树梢映日时的美丽,显示叶子最后的辉煌,给人以鼓舞。“黑夜就是阳光的落叶”则是从常理上来分析,太阳落下去犹如树叶落下去,同样是一种殒灭。落叶是“嘴”,在呼唤,在歌唱,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敬畏和礼赞。落叶离开了树仍然是活体,还可以有启示于人的地方。落叶回到大地的怀抱是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态,它在飘零之中快乐地吟唱。落叶的例子全出于《倾听落叶》是《时光倒流》这本散文诗集中篇幅较长的,也是我觉得最为出色的一首。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对自我价值的理解。博喻的运用,正是服从和服务于体现这一终极目的的要求。诗人怜惜落叶,欣赏落叶,从落叶的最后的歌唱之中有所感悟,就像向天笑在诗中所写的,落叶“也会有声音的,你用心听吧,也许你会过上别样人生”,
向天笑散文诗的意象经营是基于他对社会人生的认识和理解。诗人是性情中人,豁达大度,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时光倒流》中有一辑“心灵深处”,主要是写江汉平原的一角——作者故乡的人和事:家人、亲戚、朋友、初恋情人,那块土地上普通人的生活场景,他要从中咀嚼出种种人生的况味来,耕作、情事、节庆、家族的绵延,几乎是是这片土地几千年亘古不变的历史,向天笑要追寻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亲朋、父辈、祖辈,到底留下点什么。把所留存的从生活史、风情史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上来审视。《大伯》写得很有意思:
在我看见他时,就有一颗闪亮的头颅,在他的颈子上
……
他死了,很多年,还有一颗闪亮的头颅,在家乡的田野之上,在他结实的背影之上,
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归葬于斯的农民,一代代重复着上辈人的命运,绵延着历史,他们在阳光下耕作,留存着中国农耕社会经典式的图景。《想起父亲就想起朱家庄》,“我”在城市的高楼遥望,眼前浮现出村庄、家屋:“我的父亲老了,还在那里不停地耕种,我的母亲中风,还在门前张望。”在想象中见到儿女们的归来。改变命运,跳出农门,把子女送出去过别样的生活,这不能不意味着是一种牺牲,那是以老人晚年的寂寞为代价的。在另一辑中的《十字架下的母亲》似乎显得更为沉痛。也许是忍不住寂寞的煎熬,母亲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给十字架,交付给异国他乡的耶稣”,仅仅认识自己的名字的她,“竟然抱着厚厚的《圣经》”,总是周末“行走在去教堂的路上”,十字架的收藏成了她灵魂的庇护所,从那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十字架上,叨得主的圣光。母亲信奉天主祈求什么?为自己,为得到天国的入场券,还是为子孙,作者没有讲。母亲自己也未必明白,或许只是为了填塞空虚而已。花有再开日,人无再少年。有意义的,无意义的,默默无闻的,轰轰烈烈的,总是一样地要消逝。在《农具铁匠》透了个底:
老了的农具,还可以在炉火里再生如故,而人老了,只能在类似炉火里,化为灰烬,听别人短叹长吁。
死亡焦虑几乎成为人的本能,无时无刻地在纠缠每一个人,泰然对待死亡,才能向死而生,珍惜生命。本文的开头谈到向天笑诗作透露出的骄纵、狂放、感伤乃至于颓废的情绪,集中地反映在他是如何对待生命,对待死亡上。《迎春花》写了诗人自己在公墓里饮酒放歌的情景:
在公墓里喝酒,我不烦恼。在公墓里喝酒,我不悲伤。所有的亡灵呀,复活过来吧,醉酒的探戈才是失望。
……
我放下酒杯,等待春天;我点燃香烟,等待死亡。
不知道,黑色的迎春花,什么时候开在我的身旁?
这四季常青的公墓,才是人们永远的故乡。
西方的公墓是一道风景线,是生者与死者晤对的场合;中国的公墓只是亡灵栖居的地方,除了亲友,不会有人去凭吊。向天笑来到的大概是中国的公墓吧。他呼唤亡灵复活,一起来饮酒。这令人想起了李白的《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是月不解饮,影徒随身,李白仍然排遣不了自身的寂寞。公墓里的亡灵也未必接受向天笑的邀约,他也只能等待春天里的死亡。诗人礼赞死亡,“真没有想到看樱花就像看一场风雨中的葬礼”,“除了我没有人倾听樱花最后的叹息……”(《磨山的樱花》)“生之于土,复归于土”,《圣经》里这样说。向天笑认为:“整个城市的兄弟姐妹们,最后都要在这个最大的村庄里拥抱。/将各自的灰烬,还是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我独坐在这起伏不定的公墓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是诗人的位置吧,不过这里不是俄罗斯,不是法兰西,不会有文化公墓,墓地风水的好坏,坟茔的大小是由权力和金钱来决定的。
向天笑以死亡为美,以丑为美,步入了现代美学的殿堂实际上是消解死亡,消解丑,表现出对生命的热爱,对美的追求。

秦兆基,男,江苏镇江人,出生于1932年2月。教师、作家。早年毕业于江苏省镇江师范学校,做过几年小学教师。后就读于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20世纪60年起,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师。长期以来主攻文学评论,主要关注散文诗、报告文学和苏州地方文化。
已出版散文集《错失沧海》、《苏州记忆》、《红楼流韵》,长篇人物传记《范仲淹》,文学评论集《时代的脉搏在跳动》、《报告文学十家谈》、《散文诗写作》、《永远的询探》等,编选的文学读物,有《现当代抒情散文诗选讲》、《中外散文诗经典作品评赏》、《文学艺术鉴赏辞典》、《宋诗选读》、《苏州文选》等。在国内外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和散文、诗歌一百多篇。部分作品收入《中国散文诗七十年》、《当代世界华人诗文精选》和“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等。有十一部作品入藏美国国会图书馆。
退休以后,参加国家课程标准初高中语文教科书的编写,另有教育论著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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