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进城的的那一天总是那么长,我努力想象着哈德逊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城市。我家附近只住着乔大叔和库恩斯先生,山后还住着几户人家,我却很少能见到他们。
我家住在高原,土质不好,种不了庄稼,可是长着很多能编篮子的树,比如黑岑树、白橡树、山核桃树和红枫树,我最喜欢观察,我观察他们如何用木槌敲木头,再把木纹敲松,再剥出像飘带那样薄薄的木片来。
爸爸编篮子是从下向上编。他先把做骨架的木条交叉固定好,做成一个太阳的形状,再把骨架弯上来,做成篮子的外围,然后开始编——薄薄的木片穿过一根根的骨架,压下去,翻上来;再压下去,在翻上来。
篮子编到像一个大碗了,爸爸就把一根小树苗那么粗的木条,弯成一个大圆圈,沿着碗口缠好,这就是篮子的边,然后该装篮子的把手了。爸爸把一根木棍打磨光滑,弯成半圆形,棍子的两头削尖,插进篮子两边,再绑结实。做好一个篮子,爸爸就递给我,让我收到木棚里,又开始编下一个篮子。
我喜欢看爸爸编篮子,喜欢山丘上绿色的湿气,喜欢看大人们干活,喜欢等月亮再一次变圆。橙色和黄色的树叶落到地上,夏日在树荫下编篮子的大人,一个个钻进厨房,围坐在炉火旁。
他们的话很少,说的也大多是大树那听来的故事。我也想听大树讲故事,我用心倾听夜晚的声音,可是什么也听不到。乔大叔说;“会听的耳朵才听得见”。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我知道,还要耐心地等待。

我已经习惯了等待,我听到了雪花飘落的声音,听到了冰柱融化、滴水的声音,也听到了花苞绽放的声音,可就是听不到大树说话的声音。等爸爸再去哈德逊的时候,他照样把我留在家里,跟着妈妈,尽管我已经八岁半了。
树木有一次披上了绿色的光辉,从树下往上看,太阳好像也是绿的,爸爸开始教我编织篮子。
又到我生日,我九岁了,爸爸端详着我,好像检查他刚刚编好的篮子,可没说心里是怎么想的。过了两个星期,月亮又圆了,爸爸开口说;“我看这次你可以和我一块去了。”
妈妈说,谁也看不见爸爸和我在走路,只见两串篮子蹦蹦跳跳下了山。
哈德逊到了,大大小小的街道突然出现在眼前,爸爸好像全都认得。爸爸用篮子换来我们家用的东西。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

哈德逊城里弥漫着厂房和商店的味道。城里还可以闻到江水和船发出的霉味。我们顺着这种气味走到江边。爸爸在那买了刚卸下来的香蕉,也跟其他东西一起挂在担子上。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又经过了那几个商店。我正想着怎么跟妈妈描述哈德逊城,突然听到广场上,有个男人大声喊;“破篮子、烂篮子、乡巴佬卖篮子。那些山里人那,除了篮子还是篮子,什么都不懂。”
我扭头去看,那人大笑起来,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哈哈大笑。爸爸叫我别理他们,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回家的路上,我怎么都抹不去心中的阴影。

回家后我什么都不想吃,我给妈妈讲了城里发生的事,她说;“大树知道我们懂得什么,哈德逊的人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我真想告诉妈妈,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二天,我不再想去看爸爸编篮子,篮子也不再让我骄傲,乡巴佬才做篮子。

一连几个星期,我都在找一个机会,终于我打开了木棚的门,我伸出脚去,狠狠地踢了那些落的高高的篮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乔大叔走了进来,他说;“我要找一些木条。”我们俩都心知肚明,他并不是来找木条的。乔大叔站在满地散乱的篮子当中,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后来乔大叔一个一个把篮子捡起来,一摞摞地码放整齐。
这时,乔大叔开口说话了;”听到风说的话,有人把它唱出来,变成音乐;有人把它写出来,变成诗。而风教我们把它说的话编成篮子。“
一片橡树叶子随风飘进了木棚。乔大叔说;”风在看着我们,他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
就在这一刹那,哈德逊的那些人在我心里一点都不重要了。
我走进了树林去倾听,回到木棚去倾听,抱着湿润的木条去倾听。可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于是我从废木屑堆里捡出几根木条,摆出太阳的形状,像爸爸那样开始编篮子。

到了晚上,当炉火熄灭、整栋房屋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风在召唤;“跟我来。”
我随着风,飘上去,飘下来;在夜晚的枝条中,在黑暗的枝条中,上下穿梭。这是风在编织。
编好的半个月亮挂在空中。月光下,似乎每片树叶都在向我行礼。

清晨,树枝在屋顶上蹭来蹭去,将我唤醒。妈妈说;“树在成个儿呢。枝条长呀长,长出篮子来。”
我知道。
大树长出的篮子就是我要去编的篮子。
风已经在呼唤我了。

后记:
一百多年前,距离纽约哈德逊市不远,在哥伦比亚郡的高原上居住着一些神秘的庄户人家。他们以编篮子为生,制造出了独特的编篮工艺。他们经常带着手工编织的篮子去城镇卖。塔康尼克地区的人对他们并不真正的了解,却警告自家的孩子,不许搭理这些“山野之人”,在外人看来,他们所居住的山林是个闹鬼的地方。故事越传越邪,距离这里不远,西边就是卡兹奇山,相传是瑞普。凡。温克尔沉睡了二十年的地方,也是无头骑士骑马的地方。
1900年以后,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地区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即使那些编篮子的人也只记得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他们世世代代编织篮子,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篮子逐渐为纸袋和纸箱所取代,只有个别的收藏家还关注这些篮子,篮子所用的黑岑树叶越来越少,最后一个编篮子的人于1996年辞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还在编制同样的篮子。
这样棕色的圆篮子已经成为篮子中的经典,其中精品中之精美,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篮子都无法比拟的,幸存下来的篮子目前大多保护在博物馆,或被民间艺术团收藏,这些篮子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被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