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学术大师王国维的大悲悯情词
近现代,中国有不少的大学问家,也有好几位国学大师,但这些大学问家、国学大师主要从事的是中国学术和国学的研究,能同时写出极好词论的不多,而能同时写出极好的词的,就更少了,在我的印象中,能同时在学术,词论,词方面,有巨大成就的,可能只有王国维这位大师了。
王国维是我最敬仰的学术大师之一,他在学术领域的巨大贡献几乎是无人能与之匹敌的。他从二十二岁起,至上海《时务报》馆充书记校对,利用公余,他到罗振玉办的“东文学社”研习外语与西方近代科学,结识主持人罗振玉,并在罗振玉资助下于1901年赴日本留学。1902年王国维因病从日本归国,在罗振玉推荐下执教于南通、江苏师范学校,讲授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同时埋头进行西方哲学和文学研究,之后,又研究戏曲史,和从事甲骨文、金文、汉简等研究。1925年,王国维受聘任清华研究院导师,教授古史新证、尚书、说文等,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被称为“五星聚奎”的清华五大导师。1927年初夏,阴历五月初三,王国维带着郁闷、悲痛和愁苦跳进颐和园昆明湖自尽。时年51岁。
在为学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王国维在诸多学术领域有卓越成果:他是最早接触西方哲学,如康德、叔本华哲学的人,他写了《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汗德(即康德——引者注)之哲学说》,还巧妙地把康德的哲学思想概括性地写成《汗德像赞》的诗;他的红楼梦研究,具有开拓性,他写的《红楼梦评论》是用西方哲学方法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第一篇杰出的论文;他的中国古典哲学研究,也卓有成效,他写了《子思之学说》、《孟子之学说》、《荀子之学说》、《墨子之学说》、《老子之学说》等多篇文章;在宋元戏曲史研究方面,他所作的研究是前无古人,后少有来者,他写成了《宋大曲考》、《曲调源流表》、《宋元戏曲史》等开拓性的论著;在西北地理研究方面,富有开拓,与罗振玉合撰《流沙坠简》等;在史学研究方面,硕果累累,他写成了《周大武乐章考》、《乐诗考略》、《汉魏博士考》、《汉代古文考》、《太史公年谱》等;在竹简、金石、甲骨文研究方面,堪称伟大导师,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他撰有《古要竹书纪年辑校》、《周代金石文韵读》、《敦煌石室碎金跋尾》等,他在《观堂集林》中的甲骨文研究成果,纠正了《史记》的许多错误,郭沫若说:“王国维的甲骨文字的研究,殷周金文的研究,汉晋竹简和封泥的研究,是划时代的工作。”王国维是真正的学术大师,真正的国学大家。
不仅如此,在词学理论方面,他也是成果卓著的,他的《人间词话》既吸取了西方的思想方法,又以中国传统的词话形式进行表述,是杰出的文论巨著,被认为是达到了中国古典词论的高峰。在该书中所论的“境界说”,被认为达到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峰。
在《人间词话》中,还有一些创造性的观点和看法被广为关注,比如,他提出的人生三境界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再如他关于诗词“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关于“造景”与“写景”的新提法,关于词境“隔”与“不隔”的论述,关于“主观之诗人”和“客观之诗人”的分析等等,也是文论界持久热议的话题。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位伟大的学问家,能写出极好的词,王国维自己也自信地认为,他的词可以和纳兰性德的词相媲美,是清代最好的。他先后写有《人间词》甲、乙稿,甲稿61阙,乙稿43阙。他的词努力达到他在词论上所主张的,尽量写得真切,自然,有格调,有气象,有感情,有韵味。他的词也像他在哲学文著中所流露出来的,有相当悲切的格调,有很多人认为他的思想和词意都受到了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的影响,这是有道理的。
王国维的《人间词》在主旋律上表现着一种幽深玄远的悲切,一种对天地、对人生的忧思和悲叹,是一种彻心深痛的悲。这种悲当然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3岁丧母,29岁丧父,30岁丧偶,晚年丧子,早年屡应乡试不中,又遇上了乱世,拖着患病的弱体,以一种特别的真诚疲惫地应对混乱的局势,他在精神必是十分痛苦的,但,他的悲切又不是一般人的悲切,而是一种大的悲悯,悲天地,悯人生。这种大悲悯是与灵性,与智慧密切相关的,是一种具有哲理意义和文化涵义的悲。
叶嘉莹先生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评价王国维说:“其天性中自有一片灵光,其思深,其感锐,故其所得均极真切深微,而其词作中即时时现此哲理之灵光也。”是的,王国维的词中,表现出的大悲悯确实具有“哲理之灵光”,是感叹人生的一种大悲。
陈寅恪在给王国维写的挽词序言中写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其实,不用说王国维自杀与他文化上的苦痛有关,早在他的词中,就已经流露出这种文化的痛苦,他在词中所表现的悲悯,有深刻的文化意义。
《人间词》处处流露出苦痛、郁闷、悲悯,我们这里选一首有代表性的词——《浣溪沙》与大家一起品赏:
山寺微茫背夕曛,
鸟飞不到半山昏。
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深山的寺院,被落日的余晖笼罩着,迷迷茫茫。在这里,又是写深山中的寺,又是写微茫,又是写背着落日的余光,多么的渺茫,无助,悲凉!
匆匆忙忙飞回的鸟儿,到半山,离巢还远,但已是昏暗了。李白有诗句“宿鸟归飞急”,同样也是表示一种茫然,无助,流落,不安。人生其实也如飞回的鸟儿,匆忙漂泊,零落无助,没有“家园感”(海德格尔语)。
山的高处,悠凉的磬声遏阻着行云,云都不动了。常建有诗吟“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高山唯闻磬音,连云都不动了,可怕的寂静,可怕的凄凉。
试图登上高峰,想超过浮云,借助皓月的光向下窥视,但依着月光往下看,不经意间领悟到,人间万物原来只是滚滚红尘。这里颇有佛家的觉悟。
顿悟后猛然惊醒,自己原来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也正在尘世欲望中挣扎,在凡间的苦痛中不能自拔。叶嘉莹先生对此分析说:“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其腐朽糜烂乃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骸焉,独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视其腐朽,自感其糜烂,则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当如何耶?于是此‘可怜身是眼中人’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读者矣。”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世间人其实就是在苦痛与烦恼之间徘徊,欲望得不到满足就感到苦痛,欲望瞒足了又陷入烦恼,永远是悲痛的。词中所描述的尘世中挣扎,其可怜的处境其实也是王国维哲学观念的一种注解,都是在表现着一种大悲悯。
王国维词中所表现的大悲悯境界,不是一般人因自己私人的不幸而怨天恨地的悲,也不仅是对朋友不幸的怜悯,而是对世人的痛苦、无奈、挣扎窘境的悲悯,同时也悲悯自己和众人一样,也是尘世中的人,这是一种具有深刻人生意义的深切感叹!
这让人想起了《红楼梦》中,妙玉喜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诗句,她这个“槛外人”,即使是栖身于庵中,也想着“土馒头”了。《红楼梦》的《好了歌》唱道:“古来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尘世苦痛、烦恼,只有一生终了,方能一了百了,只有“了”方是“好”,“好”就是“了”,“了”才是“好”。
由此,我们对王国维为何要自沉颐和园昆明湖似乎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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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与罗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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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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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