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兄：

这些日子很想约你到罗源走走。那里是我的老家，三面环着山一面临着海。春天来的时侯，沿海的山坡绿透了，走进一丛丛绿色，可以嗅到阳光的味道，海风的味道。有时在山里行走上半日，倦了就到路边看林人的小屋歇歇脚，讨点泉水烹泡的有些涩味的绿茶喝，边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和抽着水烟的看林人聊会天，边看着红日渐渐西斜。这时，山脚下的炊烟也升起了。

很多年前，在袅袅的炊烟中，孩子们放学回家了，农人们也收拾起锄具，赶着老牛慢慢地往回走。家家户户的门廊下，都飘出些饭菜的香味。有些心急的婆娘们，早早地就在天井里摆下木桌和木椅，等候孩子和农人们归来。不多时，夕阳就把天井上的桌椅镀一层薄薄的金色。饭桌上次第摆出的小菜，让孩子们馋着在边上吞口水。农人们却从容不迫，他们慢慢提起桌上温过的锡酒壶，往红色小塑料杯里缓缓地注些黄酒，一口一口地浅浅地焖着，边享用起桌上的小菜来。婆娘们用竹签串起的一粒粒扁豆，或者啃着刚在灶炉的炭灰里煨过的红薯打发着孩子们，孩子们也就蹦蹦跳跳着玩游戏去了。晚饭约摸要到掌灯时分，在农人喝过酒以后。

农人下酒的东西并不多，两三块烂熟的肥猪肉，醮些虾油或者酱油，用炸过的肉末热炒的玉豆（我们这也叫皇帝豆，状似茴香豆，包着红绿相间的薄薄的胞衣），邻家的豆腐房里腌制的老豆干，地里新采的淡绿透明的花菜，早饭省下的半截油条也被精心地切入方整的小段。运气好的时侯，桌子上还会有孩子们从田里挖出的泥鳅，普通的做法就是煎炸，但有的手巧的婆娘会把泥鳅和大块豆腐同煮，泥鳅一受热就钻到豆腐里去了，叫做泥鳅煮豆腐。我儿时的一个伙伴，很会捉泥鳅，做起这道菜来也很是拿手。有些婆娘却爱把泥鳅直接养在酒里清炖，农人用筷子挑开泥鳅的乌皮，底下的肉鲜嫩雪白的，浸泡在酒香中。这菜是婆娘们爱做的，农人们说吃了就很得劲。

北方兄，只要有好收成，其实农村是最不缺美食的地方了。我们这靠山又靠水的，做出来的菜总是鲜活而爽气。每年庙会的时侯，在春日的中午，农人们会在村口里晒稻谷的空地上（这也是以前我们村子放露天电影的地方）摆出几十张大桌，请附近十里八村的亲戚朋友们来聚一聚。这饭不是免费的，而是前来聚会的人们七拼八凑了些欢喜钱。除了孩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外，每个人都出个五块十块的。钱不论多少，大家往功德箱里一投，钱也就慢慢多了起来。这年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那些腰包渐鼓的农人们在一年一度的这件大事中，也就很自然地捐上一千八百的，他们算是庙会的领头人吧。钱不缺了，采购和主厨的师傅们就不用为备菜发愁了。这可是村子一年中最热闹的时侯，你这时来，就能享用我们这很多的美食了。

初春中午的阳光豪阔地照在从村头街尾搬来的大木桌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孩子们手上的炮仗声淘气地响成一片，榕荫下的桌边围坐着老人、孩子、妇人还有年轻人，熙熙攘攘的。他们间有的就是邻居或者本家，有的却不太相识，但在觥筹交错间，也很容易就攀上了亲威。有些还抱在手上的孩子，论辈份对面的那个老人家要叫他舅舅。很多年前，在我们村里这可是不能坏掉的礼数。我小时就见过七八十岁的老人向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叫小叔的。现在，这些规矩慢慢被淡忘了。你看那个抱孩子的妇人不就恭敬地叫着老人家伯伯哩。所有的老人们，在宴席间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青壮年会抢着给老人夹菜点烟，孩子也一无例外地被所有的人热情地夸奖着、哄逗着。外出奔波了一年的人们说一说外面的世界，老人们给后生们抖一抖他们儿时调皮挨打的往事。后人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算是一种善意的默认。每一桌子相识或不相识的人，这个时侯和一家人没有什么分别。

酒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这还是习惯喝红酒，无酒不成宴，只有妇人和孩子们是可以被允许喝点可乐。象我这样滴酒不沾的人，面前的杯子也得按规矩斟满，不时也得轻抿一小口。酒桌上的主角自然是那些为首的农人们，他们很有礼数地一桌一桌地巡敬着，摸一摸孩子的头，和老人们客气地打个招呼，或者朝着一两个年轻人扔过去一两支中华或者玉溪这样的好烟。他们的脸上有些倦意，但面上的红光和笑容让觉察不出他们筹备这数百人大宴的辛苦。最后出来敬酒的，就是那几个做厨的农人了。他们做好最后一道菜，就忙着出来巡桌。一张张桌子边的人们也都自觉地都站起来，妇人夸奖着他们的好厨艺，年轻人忙着劝酒，但老人们却怜爱地劝他们先吃上两口。“先垫垫肚子，别喝醉了”。

北方兄，倘若你不喝酒，你就会和我一样只顾盯着眼前的一盘盘美食了。这儿的菜，有现种的，有现养的，也有现捞的。现种的青菜种类很多，一无例外的都是清炒。吃来爽爽脆脆的。你不是喜欢挖荠菜吗？这儿的荠菜漫山遍野的，田间地头都有，一采就是一大把，水灵灵的，我们用来做芥菜饼。把荠菜捣得烂烂、粘粘的，和在面里，放在油锅里炸。只要火侯掌握得好，荠菜饼就会松松的，软软的，咬起来香香脆脆的。现养的是鸡、鸭、猪之类的家禽家畜。鸡用来做汤，和桂圆干一起熬熟，很补身子。村里的婆娘都会做这道菜，她们坐月子时也常吃。厨师的手艺总比婆娘们高明些，熬出来的汤底下清清澈澈的，面上浮着些诱人的黄油，汤水里呷着桂元的甜味。虽说现在厨师们也学做片皮鸭了，但村里人还是喜欢用鸭肉炖槟榔芋，芋头香浓可口，鸭肉也不腻人。猪肉的做法就多了，猪头肉做卤水拼或者猪蹄炖红酒。但我最爱吃的，还是蒸得透烂的白糖猪肘。甜丝丝的肘子，吃起来半点不腻，让人想起水浒传里的“花糕也似的肥牛肉”。还有一种做法，就是用肥肉包上敷着白糖的面粉，炸得松脆，叫做“玻璃肉”。有时还会上一道很特别的菜叫“煮全羊”，就是把放养在山谷里的山羊和三十几道中药同炖，过了酒，全然没有腥味，还有淡淡的草香，比“佛跳墙”好吃多了。但每张桌子的羊肉不过是一大海碗。说是全羊，其实是很多桌的人们一起分享。

我们这靠海，海鲜自然是少不了的。菜呀肉呀之类的，你或许在别处可以吃到，但从这里的海中湿淋淋地打捞起的海货，那新鲜劲却和别的处大不相同。我们做海鲜，常用的办法是清蒸和白灼。拿九节虾来说吧，用漏勺在滚水里捞上片刻，即刻食用那是再鲜美不过了。如果是外壳红红厚厚的大对虾，得加点酒糟，蒸得熟了，再过油轻炸。此处的婚宴常用这道菜。但在二十年前，这菜通常不是酒桌上即食的，而是让客人装在塑料袋里带回家去。每逢有大人外出喝酒，家中的孩子们总会期待着大人带回的“酒包”——炸对虾，“玻璃肉”或者糟炸鳗鱼。说到鳗鱼，厨师们爱用它加上枸杞炖酒，作为酒桌上压轴的一道靓汤。还有就是红鲟，又叫膏蟹，据说只有福州当地有。把这红鲟和糯米共蒸，糯米中透着油膏的金黄和螃蟹红红的盔甲，很显出些华丽的气派。红鲟如果短小而精悍的，更是滋补的上品，俗称小红鲟，价格比大的贵，我们这一般是留给产妇吃的。还有一道补血的菜是乌贼鱼，厨师喜欢白灼，我们家常做菜一般是清炒。我小时很愿意家里做这道菜，因为鱼骨可以削成匕首的形状把玩，或者插杆小红旗做成小船放到河里漂。大人有时会把鱼骨捣成细末留着，说是可以象云南白药那样止血。酒桌上的另外一些海鲜，血蚶、包公鱼、海葵汤之类的，现在酒家里也常见着的，这里就不多说了罢。

最后上的两道菜总是固定的。一是芋泥。我们当地的做法和别处略有不同，就是芋泥并不会做得湿湿的油油的，糖加得也不多，吃起来不甜腻。吃完芋泥，就端上一碗让大家洗勺子的白开水，所有人都把勺子伸起去洗洗。这种洗法肯定有些不卫生，但村子里的人都已习惯成自然了。洗好勺子就喝甜汤，这也是宴席上最简单的一道菜，就是用糖水枇杷罐头稍微加热一下。从前的罐头是稀罕货，我小时就爱喝这甜汤，对糖水枇杷的偏爱也一直保留到今天。

甜点过后，鞭炮声又热热闹闹地响起了，但酒桌上的人们似乎不急于散席，他们聊着侃着，青壮年们高声吆喝着劝酒，老人们却眯缩起眼睛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热闹。午后的阳光依旧豪阔地高悬着，温暖地洒在这些人的肩上和脸上，照得人懒洋洋的，仿佛种种疲惫和不快都在阳光下发散于无形似的。已是新春，又一年庙会快到了。北方兄，来尝尝我们这里美食不？也顺便尝尝这里的春天？

                      铁杆谨上

                     二〇一〇年春月

人生只在茶酒间

南浔游记

鲜活的黄昏

人生的十二大乐事

二十年后的夏天

夏日的福州午后

夜来书香

荐给孩子看的六组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