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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令人格外兴奋,至少野利朱雀早已经于一月之前,就已经在准备行装了。胭脂虽然没有朱雀这么夸张,但却也是早早期待了。
正月十五,中原的上元节,野利遇乞要带着她们两人,去保安军的榷场看花灯。
自从三年前,野利旺荣带着野利罗罗去了一次与大宋交界的榷场见识一番后,罗罗回来绘声绘色地向朱雀形容了一番,大宋的繁华热闹无以形容,那里的所有东西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无法想象的多彩多姿,罗罗的描述,直羡慕得朱雀两眼放光。自此之后,去榷场玩就成了朱雀一个极为强烈的梦想。
但是谁也不敢带她去,深入宋境可不是过家家,野利部族的重要人物潜入宋境,自然是要微服改装,小心从事。虽然表面上党项臣服于宋,但是边境上的小纠纷却是隔三岔五总会出点事情来的。如果是公开显示身份前往,还得以朝贡的名义,路上不能随便逗留,不能随便进行交易。如果是微服私往,没被发现身份还好,若是被发现了身份,轻则以“欣慕上国繁华,至汴京一游,乐而忘返”为由,将其扣为人质,重则就“莫名失踪”,死活不知了。
所以,不管朱雀怎么闹怎么求,野利仁荣和野利遇乞就是不松口,不带她去榷场。好不容易等到胭脂来了,朱雀虽然一开始不服这位小婶婶,但是时间一长,两人交情渐好,朱雀就把脑筋动到胭脂身上去了。于是隔三岔五地在胭脂的面前提起大宋的榷场多么好玩,多么繁华,多么让人长见识。一来两去,胭脂也不禁心动,于是晚上跟野利遇乞在一起时,偶有问起榷场贸易是怎么一回事,野利遇乞没想到这么多的弯弯心思,于是坦然全盘倒出。
榷场贸易是在保安军,离天都山足有四五天的马程。宋夏两边为了交易物品,而设立榷场,不过这种榷场贸易,都是掌握在宋朝的手中,大宋皇帝只许可在保安军一带设立一个榷场,双方进行交易,各收税钱。党项人带过去的一般以马羊骆驼等牲畜为主,还有毛毡、药材、青白盐、玉石等物品,大宋那边则是以丝绸、茶叶、瓷器、香料等物品。每年党项通过榷场交易,得到大量生活必须的物质,而大宋也能得到大量的马匹牛羊,实是双方互利的好事。而榷场之热闹,又有大宋又大量投入物质,此中繁华自非党项苦寒之地能比。
胭脂知道榷场事关重大,因此也不再提起,谁知道过了几日,野利遇乞忽然说,正月十子上元节,保安军榷场举行灯会,他要带她前去看热闹。
此言一出,朱雀也闹着要去,遇乞早就知道此事必有朱雀在内起哄,但见这两年里,朱雀也长大懂事了许多,所以让她保证不惹事之后,索性也带了她一起去。
当穿越数日的大风雪,站在保安军榷场的灯会中时,胭脂蓦然间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眼前这一切太美了。置身于各式各样的灯海中,只觉得到了传说中的天宫仙境,那一刹那心头的撞击令她有一种无以言喻的震撼。
“是不是觉得很震撼?”野利遇乞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胭脂无语地点了点头,遇乞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到榷场时,我才十几岁,那时候我就想,我们什么时候能达到这样的繁华啊!”
胭脂惊讶地看着遇乞:“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野利遇乞指了指右边的一个摊位,说:“我们到那边去吧!”
胭脂点了点头,朱雀连忙道:“小叔叔,我也去。”
三人到了摊位边,那是一个党项老人的摊位,上面摆了许多麝香、羚角、苁蓉、红花等药材,以及玉石蜜蜡毛毡等土产。这些东西胭脂与朱雀在天都山见得多了,并不稀罕,野利遇乞却坐了下来,问道:“老大爷,这些东西好卖吗?”
那党项老人满脸黎黑,手脚粗糙,愁眉苦脸地守了半日,见有客人来,正自欣喜,见是党项普通牧人打扮的三人,有些失望也有些见到族人的欣喜,闻言答道:“不好卖啊!”
野利遇乞道:“那什么好卖?”
那老人道:“青白盐好卖啊,几百头羊驮着的青盐,一天就能卖完,能换好几百斤粮食呢!”
胭脂不禁问:“那您为什么不卖青白盐呢?”
那老人连忙摆手道:“那可不能卖,青白盐和粮食都是违禁品,全是偷偷私卖的,大嫂你看,这整个榷市上,可有卖青白盐和粮食的人?”
胭脂奇怪道:“这就奇怪了,既然青白盐这么好卖,为什么不许卖,我们这么需要粮食,为什么又不能买?”
野利遇乞道:“党项人不能卖青白盐,汉人不能卖粮食,这些东西只能是官卖的。”说着拉了胭脂起来道:“你可知道咱们为什么要赶着好几匹马过来?”
胭脂道:“到马市上卖吗?”
遇乞点头道:“不错,我们这么大老远地到榷场来,什么也不买不卖,会惹人怀疑的。卖完了马,我们换一些茶叶香料回去,进出榷场,钱币不能带走。”
胭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因为钱是铜铁制的。”
遇乞道:“不能流出大宋境外的禁品,包括铜铁制的所有物品,也包括铁币。”
胭脂道:“因为铜铁可以制作箭头,是吗?”
遇乞指着城门道:“你看,两边城门都是用磁铁制的,凡是有铜铁出入,一定会被吸住,他们防得可严了。”
胭脂道:“铜铁是军用之物,那么粮食和青白盐为什么又要禁呢?”
遇乞沉默片刻,道:“对于我们党项人来说,自然是交易得越多越好,但是对于大宋来说,榷场则是另一种政治手段。党项产的青白盐比大宋的解盐更价廉物美,我们本来凭青白盐每年可换回不少粮食,但是就因为如此,所以青白盐也列入禁品。大宋禁不禁青白盐,就要看咱们的西平王够不够听话了。”
胭脂只觉得一阵寒意上了心头,道:“若是西平王有违大宋皇帝的意思,那么青白盐就……”
遇乞道:“不但是青白盐,粮食也是一样,继迁王那时候开始,咱们就是脱离大宋而依附大辽,德明王继位之后,连接着几场大旱灾难性,许多草场干枯,任凭你昨日拥有万头牛羊,今日就一无所有。这么大的灾害,连大辽都不能接济,当今大王只有向大宋称臣纳贡,奉上三千最好的党项马,才换得数万斤粮食,挽救国运。所以,除非大宋皇帝下特旨,粮食也是一粒不得流出宋境,粮食也是拿捏我们咽喉的东西啊!”
胭脂回首望去,但见花灯繁华依旧,可这繁华底下,有多少事情,让人心悸啊!似乎每一盏花灯下,都似乎暗藏杀机。原来一出天都山,就不再是世外仙境,处处是算计,事事是政治。
遇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宋真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比较好说话。真宗皇帝驾崩之后,皇太后执政,就厉害多了。近年来皇太后派出的使节,频频来往于吐蕃和其他部族,我们党项的四面边境,动荡得很厉害啊!”
胭脂轻叹一声:“我们走吧!”
朱雀方才落在后面,只顾着看相邻摊位上的丝绸香料,对两人的对话不明白也没耐心听,闻言不解地问道:“小婶婶,花灯会才开始呢,怎么就走了!”
胭脂叹道:“再好的地方,它不属于我们,又有什么意思看下去呢!”她幽幽转头,看着满目灯火,繁华若天宫,可是却十分地遥远,
灯海流动,变幻万端,花灯映耀下每一张人的脸都流光溢彩,忽然间花灯中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胭脂浑身一震,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惊愕,连站在她身边的朱雀也注意到了,诧异地问:“小婶婶,你怎么了?”
胭脂定睛仔细看去,但见花市灯如昼,人海茫茫,方才那一张面容,却是早已经不见。那一刹那,她恍觉只是自己眼睛花了一下而已,心中微有惆怅之意,却也不禁自嘲道:“难道我这个时候,还会去想到他吗?”
野利遇乞走到前头,也闻言转身问她道:“胭脂,怎么了?”
胭脂定了定神,含笑道:“没什么,只是看花眼了。”说着指了那边一个摊位道:“那边好象是个书摊,我们过去瞧瞧吧!”
她急于岔开话题,一时有些失神,走近书摊拿起书时,却不小心便撞上一人,手中书卷落地。那人拾起书,眼中微露诧异之色,将书递给胭脂道:“夫人小心!”
胭脂顺手去接书,听了那人的话,不禁倒退了一步,心中震撼。她三人来时,是党项普通牧人的装扮,何以眼前这个中年的汉人书生,居然会称她为“夫人”,难道就这一眼,便让人看出了她的身份来不成?
胭脂仔细地看着眼前之人,那中年书生虽然只是一袭青衣,但是举手抬足,自然有一股养尊处优之气,他的气质像煞了一个人——野利族的大族长野利仁荣,那种眼神,是腹有诗书、胸藏甲兵的眼神。
胭脂徐徐地接过书卷,含笑道:“大人自中原来,初到边城,便亲临榷场,实是难得。”
那书生眼中一丝震惊,没想到一个党项女人,第一眼不但能够看破他的官员身份,更能看出他初到边城来,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他看了胭脂身后的野利遇乞等人一眼,眼中一道光芒闪过,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在他的身后,两名劲装健儿,随之而去。
胭脂微微一笑,那个汉人书生的脸上,犹带着中原温山软水的白晰润光,西北苦寒之地,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一定会留下边城风霜侵袭的痕迹。
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旁边的一家酒楼上,透过酒楼垂下的竹帘,在看着她们一行人。
那人的旁边,还坐着一个身着六品服色的官员,那人的脸上,却早已经尽是风霜之色。两人的下首,坐着一个肥大的和尚,一个清矍的道士。
那官员轻饮了一口酒,对那书生道:“范大人,您怀疑那个人会是赵德明的儿子元昊吗?”
那范大人点了点头道:“我方才下去看了看,那三人虽然作普通牧民打扮,但那男子虽然年轻,但举止之间英气异常,你看旁边三三两两的十余个牧人,看似凌乱,却始终不离这三人身边。他身边两个女子,那少女手中戴的一对累丝镯子,一看就是大内秘造的,必是宫中御赐给西平王的,除了党项王室中人,谁能戴那东西?那少妇虽然打扮上不露什么破绽,可是蛮夷之族,便是男子也不识得几个字,怎么反倒有女子识字能看书的?更可异者,居然敢向本官叫板,她能一眼认出我是个官,还能说出我刚到边城来?仲平兄,你说说这等眼力这等胆识,果然可担得未来的西平王妃啊!”
那官员也不禁诧异:“果然这党项小番,也颇有人才啊!范大人,依此看来咱们前日接到的线报说,那赵德明之子元昊会在上元灯节到榷场来,确是事实了。想不到他竟然这般胆大,当真敢潜入榷场之中,难道以为我大宋无人了吗?”
那范大人抚须含笑道:“以仲平兄之意呢?”
那官员笑道:“但不知范大人胆子大不大?”
那范大人失笑道:“我范希文连太后都敢冒犯,难道到了这边城这地,还有何惧不成?仲平兄有话,便只管说来吧!”
这范希文,便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真宗去世后仁宗继位,因年幼由太后刘娥执掌朝政,如今仁宗已经成年,刘太后犹把持朝政,皇帝自登基以来,竟未曾独自召对过臣子。范仲淹上书,请太后还政,得罪了太后,便被贬放到这边城来。
他面对着的这个官员,便是大名鼎鼎的隐士种放的侄子种世衡,字仲平,因种放是大宗皇帝最看重的帝友,因此种放一族皆得袭封,唯有这种世衡心高气傲,不愿意靠着叔父成名,宁可自己到了这西北苦寒之地,自立功名。
种世衡素来好交游,眼前这一僧一道,都是他的知交。那和尚姓王,法号法崧,却是个吃肉喝酒的野和尚,那道士姓路名修篁,倒是个正经练丹修气的道门中人。
这种世衡本是个胆大的,见了范仲淹鼓励,便笑道:“听说那赵德明近年来身体都不太好了,诸事都是由他这个儿子元昊理事,赵德明一向事本朝甚谨,这倒罢了。倒是听说那元昊是李继迁那一流的性子,向来不服本朝,时时怂恿其父起不臣之心。他一个党项小蕃,居然敢僭称太子,可见早有不轨之意了。若是赵德明死了,难保他将来不出花样,岂非是养虎成患?下官索性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既然如此大胆妄为,敢私到榷场,咱们索性就给个他有来无回。他既然私下来,不曾与咱们官方照会,那便有什么事,也是他究由自取。听说那赵德明还有一幼子,是侧妃所生,才能本事远不及赵元昊。若是就此除了这个祸根,赵德明一死,幼子不能掌事,到时候咱们再想个法儿让他们诸落族起个内乱……”
他话未落音,范仲淹已经拍案道:“仲平兄果然好计。”
那道士路修篁也不禁合掌道:“善哉善哉,如此数十年边城可保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