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狼(1)
(2007-12-19 08:46:32)
(近几天要回哈尔滨,老妈过生日,可能要有几天在麻将桌上度过,却惦记着前来做客的朋友,所以,我想把我写过的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粘上给大家看。)
1
西北。
山区。
荒芜之地。
山的那头,是沙漠;山的这头,是山。
看不见树木,看不见花草,看不见房屋,看不见炊烟……
除了漫无边际的沟沟壑壑的黄土,就是漫无边际的蜿蜒曲折的群山。
太阳懒洋洋地散尽了它最后一抹余辉。唯有它能给这里的荒凉增添一些温暖,而它,也去了。虽然它仁慈地想再做片刻驻留,另一半的需要又让它无可奈何地去尽职尽责了。于是它借着山的庇护悄悄隐退了,只留下一抹惭愧的羞涩的潮红。
绿色的军用吉普车飞快地朝山的转弯处驶去,如同夸父逐日般,扬起一路尘土,像是一种逃逸!
就是逃逸!
曹东认定他的连长每次来这里,都不想多呆上一分钟,而离开的欲望从到来一直贯穿到离去。如果不是他派了两个生命驻守这里的话,他根本不会来!
如果,来是必然;那么,走就是当然!
曹东望着那个小绿点消失在山的转弯处,心陡然一沉!又要等上一个月了。
他们过了无数个这样的一个月了!他们过了数不清的这样的一个月了!没有人知道这里的一个月有多么漫长,或者说没有人能够想象这里的一个月有多么漫长。对于在大城市里日夜笙歌的人们来说,那不过是个眨眼的工夫。曹东清楚地记得曾经经常听过的一句话:这日子怎么眨眼就一年了呢?曹东现在的痛苦恰恰相反,这日子为什么无论怎么眨眼,就是过不了一天呢?
曹东回过头,梁辉正朝着西天发呆,不能说他是完全的发呆,因为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质问:质问天,质问地,质问山,质问夕阳……
天有生命吗?地有生命吗?山有生命吗?夕阳有生命吗?……有!他们都有,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和规律存在着,运行着,可它们全然不顾曹东的寂寞,梁辉的发呆。它们的生命太伟大,懒得与他们这样平凡的生命沟通和交流!
曹东看到梁辉的表情,就想起屈原的《天问》,不知道梁辉现在有没有达到屈原愤怒的程度,虽然愤怒的原因和对象不同,但曹东可以断定,梁辉如果不是军人,跳江的可能性是有的。
梁辉没有去看逃逸掉的吉普车,他看着夕阳留下的余辉发呆。他每天都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发这么一阵子呆。
刚来这西北大山里的时候,曹东和梁辉下了吉普车,就立刻被燃烧着的云霞惊呆了!他们不是没见过夕阳,可是这西北大山里如此纯粹的夕阳,他们没见过。
这是怎样的夕阳啊!它红遍了整个天空!群山,黄土,还有他们,都被红色包围了。大而近的圆盘似乎唾手可得,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而伸出手去,手就融化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
大自然,它究竟有多么伟大!多么壮观!
曹东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他久久地伫立,久久地凝望,红尘中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在!
梁辉忘记和换岗的老兵打招呼,忘记连长就在身边,忘记军纪的存在。他冲着夕阳高呼:“啊——啊——太美啦!——我——爱——你!”
西山用阵阵回声回应了他的热情,虽然那回声不过是克隆般的重复,但那一刻,他们都觉得:那是天空的声音,那是山的声音,那是夕阳的声音,那是大自然的声音!
他们立刻热血沸腾!
刚被替下来的两个老兵几乎同时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了他们对梁辉幼稚行为的嘲讽。
“希望你能永远爱它!”临上车时,一个老兵说,“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这里的夕阳!这里的一切!”老兵的话有些咬牙切齿。
然后吉普车就逃跑似的离开了,留下曹东与梁辉在这里的无限激情与感慨。他们忘记和战友们说再见,他们望着西天,心潮澎湃!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他们对老兵的话不以为然,只能说明大家在审美层次上存在差别!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这样壮观的景色,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感受这原始的美丽与冲动!习惯了钢筋水泥丛林浪漫生活的他们,只想接受大自然的洗礼!
他们要在这里清纯,他们要在这里纯粹!他们,根本不屑和不懂他们的人计较。
梁辉下定决心,他要利用在这里的有限时间写本书!这个想法是突然产生的,任何一个人见到这里的夕阳都会想抒发点什么,大自然的魔力是无穷的,它让一个连信都写不好的小男子汉决定做一个作家!
梁辉真的写了,写得意兴昂然。他偷偷地写,写完就把它藏起来,怕曹东偷看去。曹东每次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只是一笑了之!他心想,你能写出个什么啊?就你那水平我还不了解?主动让我看,还要看我有没有兴趣。
后来,梁辉就不常写了;再后来,他干脆就不写了;再再后来,梁辉就这么天天看着夕阳发呆。
偶然有一次,曹东的手不经意触到梁辉床上的日记本,他知道那是梁辉的“大作”,又正巧撞击到梁辉投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没有拒绝的成分,而且不乏支持。于是,曹东翻开了日记本,他惊呆了,这次惊呆不亚于他第一次看到这里的夕阳!
2000年5月6日
夕阳!!!!!!!!!!!!!!!!!!!!
2000年5月7日
夕阳!!!!!!!!!!!!!!!!!!!
2000年5月8日
夕阳!!!!!!!!!!!!!!!!!!
2000年5月9日
夕阳!!!!!!!!!!!!!!!!!
2000年5月10日
夕阳!!!!!!!!!!!!!!!!
2000年5月11日
夕阳!!!!!!!!!!!!!!!
2000年5月12日
夕阳!!!!!!!!!!!!!
2000年5月13日
夕阳!!!!!!!!!!!
2000年5月14日
夕阳!!!!!!
2000年5月15日
夕阳?
2000年5月16日
夕阳???
2000年5月17日
夕阳???????
2000年5月18日
夕阳?????????
2000年5月19日
夕阳??????????
2000年5月20日
夕阳???????????
2000年5月21日
夕阳?????????????
????????????????????????????????
2000年5月22日
夕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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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东抬起头用惊愕的眼神望着梁辉,梁辉的脸上呈现出僵硬的无奈的笑容。曹东突然发现,梁辉那张年轻幼稚的面庞不知什么时候显出一种老态,也许是一种成熟!
曹东闭上眼睛。脑子里好似有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自从看了梁辉的“作品”,曹东的脑子里就真的再也挥不去“夕阳”这两个字了。如果说,从前夕阳不过是一种自然景色罢了;那么,现在它已深深刻进了曹东的心里,随着夕阳刻下的是梁辉的无奈与悲哀。
其实,他想告诉梁辉,他可以写“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或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或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或者“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再或者“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可曹东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梁辉的这种表达,要比任何诗句都来得真实。
风,吹动了黄土,卷起一阵黄色的风暴,从眼前过去,又从眼前消失。
这是动,唯一能感受到的动。
更多的,便是静!
天,很静;山,很静;大地;很静……
静,如一个无限膨胀的空间,让梁辉在这个空间里欲把自己撕得粉碎!
梁辉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断肠人”。曹东不知道的是,他每次坐在这里看着夕阳发呆,都要重新深味老兵的话:“希望你能永远爱它!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这里的夕阳!这里的一切!”
他曾经的自负,曾经的鄙夷,曾经的蔑视……现在都如洪水般席卷了自己。就如同一句魔咒,最后应验在自己的身上。
他终于明白了老兵的那种咬牙切齿,他不是不喜欢看夕阳,是不喜欢看“这里”的夕阳!是无法忍受“这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与乏味!是无法忍受除了唯一的同伴外,没有任何生命喘息的寂寞与孤独。
单调是可怕的,寂寞是可怕的!哪怕这里来一个野人,梁辉都想和他好好拥抱一下!可是野人都不会来这儿,野人都不会喜欢寂静与孤独。别说野人,就连有翅膀有飞翔本领的鸟也不愿来此光顾。有一次,有一只鹰曾在上空飞过,曹东和梁辉仰着头喊了半天,直到脖子仰痛了,嗓子喊哑了,那只鹰还是不解风情地远走高飞了。
梁辉看着一望无垠的天空哑着嗓子对曹东说:“我本来不信这个的,可我昨天真的梦见鹰了,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鹰,就这么飞走了,我也是这样喊啊喊啊,可是无论怎么用力,就是喊不出声来……后来就急醒了,听见你在那个床上打呼噜,第一次感觉你的呼噜声那么好听,我一直看着你,听你的呼噜听到天亮。”
曹东鼻子一酸!他拍了拍梁辉的肩膀:“放心吧,我飞不了;就是能飞,也会带着你一起飞。”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梁辉感受了莫大的安慰一般,“昨天晚上,我看着熟睡的你,突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朋友!都说同甘苦,共患难,也要有机会才行。就像我们两个一起被派到这里来,就像好多战友一同来到一个战壕,那是缘分。你说是不是?”梁辉盯着鹰飞走的方向,仍旧伤感地说。
曹东没有说话。他对梁辉的话是认同的。但梁辉也许不懂,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能成为生死之交,是因为他们共同面对同一敌人;如果,他们互相成了敌人呢?
曹东听过这样的故事:两个最好的朋友一同走在沙漠里,他们迷了路,走了几天总是在原地打转。吃的喝的都光了,可能走不出这片浩瀚吃人的沙漠了。他们都面临死亡。于是两个人对坐着,揣测着自己的力量和对方的力量,谁最终把对方杀了,吃了他,或许还可以暂时活命,希冀自己可以走出沙漠。最后,一个战胜了另一个,然而他也没有能够走出死亡。
谁是朋友?谁又是敌人?
曹东没有把这故事说给梁辉听,他还年轻!他不能让他对友谊、对人性、对生命感到失望。
但曹东不由问自己:如果,他和梁辉面临此境,他们都到了生命的边缘,他会如何选择呢?曹东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假设;可他也知道,当假设成立的时候,他只能做一种选择,一种他当时最想选择的。他会选择孤独的生存还是寂寞地死去?他回答不出来,但有一点,他知道:无论如何,选择的结果,都逃不掉孤独和寂寞,逃不掉惭愧和内疚,逃不掉绝望和死亡。
“你说这地方有什么好守的呢?”梁辉不再想那只飞走的鹰,开始发牢骚。
“连长不是给我们上过课了吗?这里是核武器实验发射地,一定要驻守的,万一有人误入发射井,就不好办了。”
“谁能掉那里去啊?你看有人到这来吗?到这来的百分百的是大傻瓜!”
曹东转头看着梁辉,梁辉还在发呆。
天已经黑下来。
曹东轻轻地舒了口气,摆好表情,他要改变这种沉寂的气氛。
“大傻瓜——来搬东西吧!”曹东向发呆的梁辉喊到,“帮我把这些好吃的都搬到屋里去。你瞧瞧,连里多心疼咱们,给咱们送这么多好吃的。”
“哼!心疼咱们?心疼咱们就让咱们回去!”
“梁辉,你这话可不是一个军人应该说的啊。服从指挥是军人神圣的职责!”曹东一边教育梁辉,一边自己往屋子里搬东西。
“军人也是人!我还不知道军人该服从指挥?可我当兵为了什么啊?——保卫祖国!可你看看咱们这一天干的是当兵的干的事吗?天天守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白费了我这一腔热血,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想干这样的活。”
“军人也不都是上战场打仗的,军人就是要到祖国和人民需要你的地方去,这是对我们的磨练。有好多战友条件比我们还苦呢!只要是为人民服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还真上纲上线啊,为人民服务?在这草不发芽,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为谁服务啊?拿枪上战场多过瘾!”
“现在可都呼唤和平啊,你怎么总惦记着打仗呢?有这核武器,你还想拿枪上战场?你是想拿手枪还是半自动啊?这时代你拿枪上战场和清兵拿着长茅对着英法联军的大炮有什么区别啊?”
“哎,我就那么一个意思,就是觉得这一身的劲没处使。”
“怎么没处使啊?有地方使,来把剩下的那箱烧鸡搬进去。”
“搬它干吗呀?就放在外面能怎么样?这地方屋里和外面有什么区别?我还真盼着有人来偷呢!”
曹东想想,嘿,也是啊,搬它干吗呢?他也不搬了,坐在梁辉身边跟他一起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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