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梦中常常回到童年乡村生活，回望记忆中的老牛老马、瓜地坟地、房屋院落、野花野菜、父老乡亲……单纯、质朴乡野的生活经常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历历在目。往昔的一切虽已沉淀到内心深处，但想起时仍咀嚼香醇的美餐。

一.晃动的煤油灯

我小时候，静海的农村总接连不断的停电。我还记得那几盏污迹斑驳的煤油灯，时常发出幽暗的灯光，灯光之上闪耀着一个黑的烟柱。煤油灯飘飘忽忽照在人的脸上、身上、墙上，变换着不同的形状。

多少年，这些影子摇曳在墙上，拖在地上，摇曳在我的脑海中。灯光里，熟悉的人与物，渗透到我的生活中，伴我慢慢长大。幽暗的灯光，再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幽暗中，他们在吃饭、说话、晃动的表情，是那么的安详、自然。至今似乎殷殷叙述着一个个故事，其中尽管故事多了一丝凄苦，但还是那么亲切。就连夜晚，煤油灯下我在土炕上贪婪的睡姿，胳膊拄的地方，腿压出来的坑，以至于连那晚没做完的梦，在煤油灯的幽暗中如潺潺流水流进我的脑海。灯光下母亲幽暗中拆洗被褥的样子，父亲喝酒的叹声，蛐蛐的鸣叫，甚至天刚下过雨，月光穿过院中榆树叶子在屋中的晃动都是那么真切。

自然也少不了童年的伙伴，晚上在我家玩的场景。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白天跟一群孩子活泥巴、弹玻璃球、摔鞭筒、逮鸟捕鱼、忘记了背着书包上学，回来后，煤油灯下被父亲痛斥的场景，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发这么大脾气，母亲这么不讲情面的指责。还有煤油灯下，我写字时趴着歪斜的样子，我小的时候在白墙上写的歪歪扭扭的名字，虽然颦蹙间略带苍老，岁月让墙壁已昏黄，那斥责声和父母浸润着无限期待的目光仍在伴着煤油灯闪烁着。

远远的二十几年过去，那些曾经的童年伙伴们大都跟我一样，埋没在各自的人生里。后来，我扔下锄头，掸掉浑身的尘土，混到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读了几年书，又稀里糊涂地当上大学教师。忽然想到了以往，想到了从村东跑到村西，又从村南逛到村北，无所事事，揩着清鼻涕的样子，突然对这个残破老朽的家充满了依恋，突然想到煤油灯下的琐碎生活细节，突然想到灶台上面的屋顶，挂满尘垢，突然想到童年中那每一顿饭的味道，突然想到了那几盏污迹斑驳的煤油灯，更想念去世多年的父母。黯然神伤中自然明白，如今的我能有今日，原来是和父母在煤油灯下谆谆教导分不开的。 

二．老巷拐角

这是我走得最多的一条巷子。从我能打酱油的时候我就天天穿过它，上学放学，在村子里逛荡，都无数次经过，它成了我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巷子很深，我家门前还多出半米的拐角，拐角还有一些鬼故事。

我经常出去串门，大半夜才回家。也搞不懂人家烦不烦的把我送我出门，咣当一声把门关上，整个村子的大街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漆黑的夜晚中，我独行在街上。天黑的不见五指，我用脚试探着往前走，在这个村子里生活很多年，我的脚已经长了眼睛，它自己认路。

我会想起只有在黑夜里才想起的那些故事，我没有敢那样回过一次头。很多年，我害怕一个人穿过这条巷子，有时候晚上回家，不敢斜视那一眼，总感觉有扑面的凉风。

我深怀恐惧长到二十几岁，偶然的一次，我把困挠了我整个童年的恐惧说了出来。爷爷说二爷本来考上医生，可是最终没有离开这里，二奶在很年轻时就死了。几十年杏叔半夜去新房做豆腐，说在拐角处看到了二奶的影子，结果杏叔被豆浆烫了，几个月不能下地。

什么事情让二奶揉死了肚中的胎儿，结束自己的一生，走上那条撇开二爷的死亡之路？没有人看到那个场面，在死之前他肯定向那个拐角望了很久。人死了，身埋黄土，目光却留在那里，从没有熄灭过，望的所有经过门口的人。她身心里肯定压抑了什么东西，想向别人诉说，一肚子的话，被喃喃的自语出来，漂浮在那里，多少年，人赶不走，风也吹不散。

我想世界不同，人鬼殊途，世界上永远没有一死了之那么简单的事情。匆忙的岁月中，那颗灵魂还孤单的守望在那里，永远留在了那个阴暗的拐角。也许的也许，她在等待着一个倾诉，也许的也许她只是守望，然而选择离开的那一刻是多么的无助……

重走那条老巷，忽然明白了一个人不由衷的难处，一个人的悲凉和绝望。我走过去的时候，轻轻的叹一口气，那之后，我再没有恐惧过。尽管我的童年夹杂着阴冷，我不知道里面夹裹了多少人情事故，但我清楚也许那里充满着一种渴望…… 

三．尿的很高

我在黄昏里抗着锄头回家，一些小虫围着你飞来飞去。余辉的田野上，它们像是没什么可做的事情，悠闲的四处乱窜。有时你用力驱赶，它们仍然和你盘旋，索性掏出家伙，尿尿驱打，可是虫子们还是飞着，根本没有害羞的概念。我根本不知道它们正忙什么，干吗这么悠然？

我不知道这些小虫能有多少时光，我不知道这些小虫，会不会有我锄地这么劳累，难道它们的童年就是四处飞飞？难道它们的快乐就是在田野里追逐嬉闹，踩别人的影子，躲躲掉下来的雨点……它们一定有着很悠闲的童年？

最后一抹夕阳已经跌落到头顶，空旷的田野顿时在小虫的鸣叫声中幽暗了许多。四周的虫鸣浮起来，叫声淹没了我的脚踝。虫鸣扑满大地各个角落，顺着草窠墙根，和村子的炊烟相伴，把黄昏和黑夜连在一起，彻夜不息。

我不敢大声说话，又死要面子，不肯把自己当成其中快乐的一只。坐在田野的田埂上索性没有了回家的概念。抬头看看刚刚闪耀星空，虫子们的鸣叫让自己似乎感觉到生命的短暂。

此刻感觉就是自己就是蚊虫蝼蚁，只是世界里最小的虫子？我不像它们那么悠然，我还要难年复一年没完没了的锄草……人好像是一辈子活在同一年里，等到把一泡尿滴滴答答全尿到裤子上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再也直不起腰。那时，人开始向命运低头，弯腰，终于有一天，命运把人撅一个对头弯，一头栽倒尘埃，人的身体被扯平，一辈子也被扯平。虽然我只是一介村夫，我的想法就像埋没于荒草间的我一样，没有人知道。我想趁着年轻底气十足时，能把尿尿到很高的时候，出去混混，万一混出个一官半职，该有多么风光，要不然等到年老了，谁会记住我呢？后来，我还是离开村子，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尿多高，但我渐渐明白其实我就是那飞来飞去的小虫，但绝对不是最快乐的那只。 

四．残垣断壁

四周的院墙拔地而起，我似乎被囚禁起来。

我时常在院子里溜达，院门一锁，满院子就都是路了，踩着墙根底下的一堆檩条可以爬上牲口棚顶，院子西南角的榆树靠着西墙，踩着树叉就能攀上屋顶，把门槛拿掉从门扇底下也能爬出院子。每次上正房打烟囱都这么上去，有时候忘记带钥匙，也是这么翻进翻出，一个人要是没路可走了，这满世界到处全都是路了。有时觉得囚禁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从墙头跳下去，咕咚一声。便背着手，穿过片片农田。遍野都是忙碌的人，我还远远的绕开他们，免得落个游手好闲的议论。

就连下雨，也是和院墙挣来挡去。有时大颗大颗的雨点，没头没脑的落在院子里的，砸在屋顶和院墙上，落在树干和叶子上，流溅下来，向门口涌。我光着脚跟着它们，想看看它们到底流到哪儿去了。

一院子水泡穿过阳沟，顺着斜坡流到大街上，打几个旋，流到开阔地然后慢下来，好像前面的再等后面的。每家每户的水都涌出院子，在大街上汇集，翻滚交流。涮街水流到了坑口时，发出哗哗的响声，自然少不了布条、纸片、鸡毛、柴草飘在水上，貌似天上的水会干净些，可是落在地上其实干净不了哪去。

西坑的水本来是给生产队的牲口饮水用的，后来生产队解散，那些牲口全都分给各家各户，人们嫌脏，拉着牲口想别的折了，坑子慢慢就淤了，坑慢慢填平了。

多少年之后，像一场梦一样，我走进一个城市，在那里生活多年。我想，也许那真的就是一场梦，醒来后，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睁开眼睛，看见高耸的院墙变为残垣断壁。多少年前走过的那条路，长满了杂草，只剩下荒芜，院落中，只有榆树还在守望着我美丽的童年！ 

五．北方冬日的村庄

每一个冬天都是这个样子，让人怀疑每年都是走进同一个冬天。

天空还是老样子，灰蒙蒙的，村子比平常更矮、更小，缩成一团，伏在冬天的田野里，它把屁股对着寒风，一声不吭。人们也都缩着头，不敢出声，一张嘴，身上的热气就从嘴里往外跑，把棉袄捂紧，办完事，匆匆钻进屋里。

不知道小时候为什么那么冷，冬天像一个手拿利刃的人，一刀一刀割人的脸，耳朵、鼻子、手还有骨头。我们不敢冲着风说话，风顺着嘴和嗓子，一路刮进肠胃，也不敢对着风撒尿，尿出一根冰棍，连家伙一起冻住。

冬天从西北朝这个村子扑过来的时候，房子紧闭了门窗，把热气留给人。水塘上面垒了一层冰，把仅剩的一点温暖留给鱼虾。所有的东西都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封存起来，人声被关在屋子里，不小心漏出门缝的，被冻住在院子里。村子外面剩下光秃秃的田野和道路。中午的时候，太阳把空气焐暖一些，人们去井台饮牲口，水桶磕碰井沿，叮叮当当零零星星传进村子，村子里才热闹一阵儿。

那是每一岁中多余的一个季节，是天和地清算的日子，庄稼停止生长，鸟儿不飞，鱼不游，人不出门，寒风过来，把地上的东西数了一遍又一遍的数地面上的东西，把能带走的全带走。

每一个冬天，也只好白菜储存里面菜窖，那些白菜够我们吃一个冬天，我们每天吃炒白菜，等到白菜吃完，春天就来了。每年春天，遍野春风，很多人开始咳嗽。才又想到冬天，也许寒冬下一场雪，尽管冷，可是细菌死了。

如今小村子的那条小河也近乎干涸，鱼也没了一眼就能看见水底，只有脚脖子深，静的怕人，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曾经那么血性的一塘水，彻底死掉了。树也死了好多，一片片的森林不知被谁弄走了，穿过村子上空的许多鸟全都绕道飞走了，只剩下一些混日子的麻雀守着这个村子。这样的春天其实只是比冬天缓和了点。空气开始变的浮躁，本来慢条斯理的一村人，现在脚踢后脑勺。好容易遇见几个，一抬头看你的表情，茫然无措，总之乎没有了过去的影子！

2008-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