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过年》下
(2009-01-27 15: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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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去长面子的,不能因为乔大庚在外面没挣到钱,乔家就不要面子了。大庚回不来,家里人的脸面还垮不了。杜惠梅在脸上抹了点香脂,自己嗅到自己香喷喷的。
村里一伙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都看见杜惠梅来了,没人理会。婆娘等老公等急了,找到村委会来要人,这是常有的事。他们不耐烦,说找错地方了,应该到国务院去找,村里不管这些事,烦!
杜惠梅站到办公桌前,对村长说,我来交款。声音不大,屋里人都楞住了。村长手里拿着一张牌问,乔大回来了?杜惠梅说,还没呢。屋里人更奇怪了,那你来交什么……款?会计三哥离开牌桌,一脸“犯不着”的神情。杜惠梅说,债不过年,结清了好。村长笑起来了,说,乔大媳妇啊就是有觉悟,好同志呐!杜惠梅扬着脸,不声不响,看着窗外。办完手续,乔村长起身来,把杜惠梅送出门去,在门口安慰她说,乔大呢,在外面干事业,这回不回来呢,别往心里去,一家人把年过好就行啊。男人呢,又不是狗,丢不了他的,放心啦,乔大媳妇,过些天那狗日就嗅着味回来了,嗬嗬嗬!
这一夜,杜惠梅家鸡不鸣狗不叫的,全家都睡了一夜的踏实觉。杜惠梅睡在床上想,什么叫无债一身轻,这就明白了。过去说,富人不经病,穷人不经债,这是真的,要不,丈夫会大过年的不回来吗?他是想家的,这点杜惠梅知道,他想她,想女儿,想狗儿斑斑,想家里的烟火气味……在杜惠梅心里,乔大庚就是个大孩子,哪次土豆烧在灶里,他不是猴急得等不到熟,不是烧到手就是烫了嘴,有次偷了桂桂的棒棒糖吃,怪给狗儿斑斑,害得桂桂哇哇地哭了一大鼻子。更可气的是结婚之前,他等不及,在床上装肚子痛,让人找杜惠梅来给他刮痧,杜惠梅来了,他拉着她在被子里嘻嘻地笑,把杜惠梅笑得头晕目眩,骨头都散了……他就像饿了八百年的狗,连撕带啃,把杜惠梅吃得一干二净的,害得她都不敢出门来抬头见人了。大庚哪!大狗啊!大狗是乔大庚的昵称,杜惠梅专用的。杜惠梅想起他就心疼,在沉沉地坠入梦乡之前,她掉了长长一串眼泪,为大庚。
待杜惠梅睁开眼来,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大年三十,一年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乔家村反到是出奇的静,像一颗石头子掉进了深水里,连一点回声也没有。
该来的已经来了,该去的已经去了,村庄里是一片尘埃落定后的空白。杜惠梅起床来,在茅厕里热漉漉地洒了一泡长尿。鸭圈里暖烘烘的气息让人迷醉,还有野外渗进来的那种泥土的清香味,她就喜欢这样的早晨,喜欢院子里宁静中的细密声响,喜欢一切都从怡然自得中醒来,然后,日光就从香樟树的枝叶间千丝万缕地洒进院子里来了。
狗儿斑斑和桂桂在院子里撒欢,把剪碎了的彩色纸屑散得满地都是。婆婆隔着院墙,喊桂桂过去吃烤米粑,桂桂和斑斑疯着闹着过去了,一会儿桂桂爬在墙头上喊,妈,婆婆叫你来过年啦!杜惠梅拿了几样顺手的炊具,挽起衣袖过去了。
过年饭在乔家庄是很讲究的,菜一样是一样,每一样都马虎不得。杜惠梅是乔家大媳妇,理当是主厨,其他人都当了下手,围着她在厨房里团团转。几妯娌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的,不过没有谁提起大庚的名字,公公婆婆笑模笑样的脸上始终有一道抹不去的阴影,大家都知道是因为什么。说笑间谁都知道不去碰那根弦,杜惠梅呢,也抿紧嘴唇,什么也不说。吃年夜饭前,杜惠梅回屋去拿酒,酒瓶拎在手上,她迟疑着关上院门,锁好。走了两步,又回去,把钥匙掏出来,放到旁边墙洞的一块砖头下。
婆婆在家门口迎着杜惠梅,她轻声问,乔大真的不回来了?杜惠梅看看已经发黄的天,说,谁知道他,要回早应该回了。婆婆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不等了。
桂桂和几个姐姐弟弟在屋门口点燃了鞭炮,一阵呼天唤地、收魂摄魄的爆炸声响过之后,乔家的年夜饭开席了。公公站起来说开席词,一说就碰到了那根不响的“弦”上:一家人呢,团团圆圆地……哦,还有老大……杜惠梅连忙救场,说,他来电话了,说今年加班,不回来过年了。公公端着酒杯说,加班好呐,好!有加班费嘛。到底人老了,情绪控制不住,这根哑“弦”没拨响,开席词下半截没有了。公公眼里隐藏着泪光,只草草说,大过年了,都吃吧、喝吧。人坐下来,完了。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婆婆会圆场,她拿来一只大海碗,说,这个呢就是乔大,把该他吃的给他装上,他什么时候回来吃都行。这一下子,一桌席才端平了。大家吃着喝着,争相你一块、他一坨地住大海碗里装东西。杜惠梅坐在装满年饭的大海碗旁边,心里辣一阵又酸一阵的。
吃完了年饭,乔二媳妇争着去洗碗。一家人坐下来看电视,杜惠梅坐了一会儿,说回家去给牲口们添把食再来,好歹它们也是过年嘛。杜惠梅刚要出门,婆婆出来了,端着那一海碗东西,说,给乔大拿回去吧。
杜惠梅端着东西往家走,狗儿斑斑却不断绊着他的脚。斑斑在女主人面前甩着尾巴打旋转,一点儿没有狗样子,像一只挨了鞭子抽打的陀螺。杜惠梅感觉到了什么,心里一阵狂跳。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绕过围墙回到自家门口。院门是紧闭的,钥匙还在老地方,她心里一凉,手里的大海碗突然一沉,差点掉到地上。她想了想,狗儿斑斑不会骗人啊?它想说什么自己不会不知道。杜惠梅进屋放下手上的东西,拿着一只手电前屋后屋找了个遍,没有,真的没有,要是大庚回来了,躲任何人他也不会躲自己呀。杜惠梅泄气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起不来了。但是狗儿斑斑不罢休,它咿咿呜呜叫个不停,拿爪子刨地,拿脑袋撞墙壁,急得它只差没说人话了。杜惠梅心里又腾地热起来,她看见了柴屋阁楼那架梯子竖起来了,上面有泥。她站起身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才好。事实上,她已经听见了小阁楼上有轻微的响动,小心的抑制的声响。杜惠梅突然明白过来,大声地喝斥斑斑,别闹了别闹了!大狗没有回来!大狗没有回来!杜惠梅一边拿着手电往阁楼上爬,一边说,他不会回来,他加班呐,他不会回来啦!她说这些话给谁听?应该不是对狗儿斑斑说的。
阁楼上的稻草堆里有一团沉默的阴影。
那姿态杜惠梅太熟悉了,那年生桂桂,她流血过多晕过去了,医院里下了病危通知,后来她醒过来,看见病床边上蹲了一宿的乔大庚就是这样一团影子。当时,睁开眼睛,她没哭,乔大庚哭了,哭得闷声闷气的,像个受了憋屈的孩子。
那团熟悉的影子在微微抖动着,发出一种压抑的唏唏声。
杜惠梅不声不响地关上手电。半晌,她拢了拢散开的头发,真正地明白过来,自己该要怎么做了。
阁楼上没有声音,只有两种不同的呼吸声,一个喘喘地,一个粗粗地。这时候,院墙那边传过来女儿的喊声:妈!妈哎!春节晚会开始了!让你快过来看啊!杜惠梅把头从小阁楼的窗口里伸出去,大声地回答:你们看吧,我一会儿过来啦!你爸没回来呢!
阁楼上异样的寂静消失于一阵急骤的躁动。杜惠梅仰面倒在稻草上,任那团黑影急迫地又有些怒气地撕扯开衣服……
外面透进的微光不足以看清阁楼里的东西,但气味是确凿的,那种带点汗酸的杏仁味的体气,那种粗重有力的带荞麦味的鼻息,她太熟悉了,一百年也不会忘记。但她只能拚命咬紧嘴唇,什么都不能说,千万别挑破阁楼上的这层薄薄的黑暗,千万不能挑破这层纸一样既薄又脆的空气。她明白,只要她一声怨怼,那团黑影就会立即崩溃;只要她轻轻地一把推拒,那团黑影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没有,杜惠梅什么也没做,她把自己放下了,打开了,要什么任你拿了。
喘息……急迫的、深长的喘息……爬过山、越过河的喘息……迂回曲折、又夺路而逃的喘息……东奔西突,又一泻千里的喘息……酣畅淋漓、又意犹未尽的喘息……杜惠梅觉得自己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中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地死去。
黑暗中没有一个字,没有,只有语言以外的声音——皮肤的摩擦声,唇齿的碰撞声,呼吸收放的节奏,骨头松开后的声响……死灰复燃后的浪潮是杜惠梅兴起的,开始是风平浪静的一种摇桨声,然后是风起浪涌的呻吟,有怨无艾的、如泣如诉的呻吟……峰回路转的、痛快怡然的呻吟……轻柔婉转的、鸟鸣莺啭的呻吟……落花流水、一去不复返的呻吟……杜惠梅最后一刻想喊的是:大狗!大狗啊大狗!但她喊出声的是:老天!老天啊老天!
阁楼上的一切声响都被院子里的狗儿斑斑听见了,它没听懂,呜咽了几声,走开了。
当杜惠梅在灶屋里把那一海碗的饭菜烧热,再小心奕奕地搬到阁楼上,女儿桂桂又在墙那边喊:妈!妈哎!赵本山出来了,快过来看啊!快过来看啊!
杜惠梅只得洗洗手,整了整头发,过去了。
春节晚会还没结束,女儿桂桂就在妈妈的怀里睡熟了。
除夕不眠夜,直到天快亮时,乔家庄才安静下来,杜惠梅也歪在床沿边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大亮时,桂桂揉着眼睛醒来了,她来到院子里洒尿。小阁楼的梯子横着放在墙角里,院子里寂静如常,狗儿斑斑也不知去向。
桂桂洒完尿,直起身来,她看见院子里的小石桌上有一个崭新的文具盒,蝴蝶牌的。
桂桂抱着文具盒,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爸!接着,哇地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