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过年》上
(2009-01-27 15:22:43)
标签:
小说 |
大 过 年
杜惠梅养的一群鸭子,本来是赶到村后的阴山田里去放的,那里是长年的冬水田,水厚田肥,鸭子食打得满。但近几日她把鸭群往村头的干板田里赶,鸭子们在仅有的几个浅水洼里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看,再不就懒懒地扑腾翅膀,呷呷叫几声,扇飞起几片无奈的绒毛。它们的意思是:怎么了?到这边来找个什么呢?
杜惠梅差不多一天两晌都待在村头向阳坡上的大石头上,她在那石头上站了半天又坐了半天,手里头总得有点什么东西混混吧,她就剥葫豆,一小簸箕泡软了的葫豆搁在膝头,她一颗一颗把杏黄色的仁剥出来,然后把它们铺开,晾在石头上。这里紧挨进村的乡道,站起身子就能望见不远的大公路,班车有时会在那里停下来,把下车的人吐出来,然后又冒着灰尘开远去。下车走过来的人在乡道上和杜惠梅打招呼,杜大嫂,晒年货呐!杜惠梅就笑笑,没什么年货,晾几颗葫豆花儿。葫豆仁儿拿热油炸开,捞起来可是下酒的好菜,叫葫豆花儿,又脆又香。过路的人问,乔大快回来了吧?杜惠梅抿着嘴一笑,谁知道呢?
杜惠梅真不知道,丈夫乔大庚回不回来。
村东头谢二蔓的丈夫是全村最先回来的人。他从班车上下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马路边上堆了一堆。最先发现他回来的是他家的小儿子乔黑三,乔黑三正在和几个娃儿在树上摘柿子,突然就像摘到了金子一样叫起来:爸!爸回来了!爸回来了!谢二蔓从家里跑出来,走在乡道上都快没有人样儿了。一村子的媳妇孩子老人都被惊动了,都出门来看。谢二蔓呢,搂着大包小包,说不了话了,只顾上笑,笑得那是天花乱坠的。
到了晚上,村里的人找各种理由都要找到谢二蔓的院子里去。男的站着抽一颗烟,女的坐着(或蹲着)喝一碗茶。灯光下的谢二蔓脸上像上了一层腊,油亮油亮的,见人就说,你家的,快了快了!车挤呢,在路上,东西又多,不好走哩……去的人从谢二蔓家出来,都沾了点喜气,黑黢黢的乡道上,人影晃晃悠悠的。
杜惠梅也去了,在谢家院子外面的一棵梅子树下站了很久。梅子树的叶子已经差不多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竖在空中,风一吹,那些枝条间就发出一些咝咝的响声,像是树在寒风中打着冷噤。杜惠梅穿了小夹袄,也觉得自己跟那树一样地冷。她知道自己丈夫打工的地方和谢二蔓的男人不在一处,隔老远呢,进去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她还是身不由己地来了,站在这里看看那屋里亮亮的光就够了,听听那屋里闹哄哄的人气心也就暖了。狗儿斑斑也陪她站在树下,扬起鼻子来嗅嗅从院子里溢出来气息,又轻轻地如怨似艾地吠了一小声。杜惠梅拍拍它的头,说,斑斑,你也急了?
深夜,乔家村安静下来,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家家窗户里的灯熄了,鸡鸡狗狗的却还抑制不住兴奋,一会儿这边的狗叫几声,一会儿那边的鸡窝里又闹一阵,哪家的娃儿哭了,声音拖得长长的,断断续续的,传出去很远。
杜惠梅把院子的柴门关上锁好,想了想,把那把大锁的钥匙拿出来,放在一个墙洞里。关好门刚要上床,女儿桂桂要洒尿。杜惠梅把尿盆拿到床前来,女儿边洒尿边揉着眼睛问,妈唉,爸快回来啦不啊?杜惠梅拿一块布给女儿揩揩屁股,给女儿盖好被子,灭了灯,说,乖女,睡吧,明天爸就回来了。黑暗里,杜惠梅和女儿的眼睛都睁着,从窗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光映得它们一星儿一星儿地闪。女儿突然在被窝里说,妈,我刚才梦见爸回来了。杜惠梅伸一只手过去,搂着女儿顾自说,还有四天。女儿说,我梦见爸给我买回来一只自动文具盒,蝴蝶牌的。杜惠梅知道,桂桂班上有个叫乔双的同学,有只漂亮的自动文具盒,是蜜蜂牌的,女儿跟她说过不下三次了。杜惠梅叹口气说,女,不是不给你买,你看不是快过年了不是,妈手头紧哪。桂桂瓮着声说,爸会给我买。杜惠梅伸手掖掖女儿的被头,说,乖,睡吧,明天爸就回了。女儿很快就没声了,睡熟了。杜惠梅又对自己轻声说,还有四天了。
还有四天就过年了。确实连空气都渐渐不同起来,有点像炉灶里的火渐渐在烧旺,也有些像豆浆汁越熬越浓,只等除夕夜那一瓢卤水下去,新年这一锅白花花的豆腐就做成了。
年夜饭就是这一瓢卤水。乔家庄的女人们已经在备这备那准备年夜饭了。猪头肉是年夜饭的主菜,更是祭拜祖宗和菩萨的祭品,家家户户都得把猪头用火烧好,一大早就拿到村子边上的小溪里去刮洗,婆娘们一边撩水洗猪头一边扯闲话,最让她们兴奋的话题还是关于外出打工的男人们。谈起男人,女人们脸上就放光,脸色就比刮洗干净的猪头还要红润多了。谢二蔓在溪边洗男人脱下来的赃衣服,边挥捶衣棒边说,男人嘛是盐,当不得饭,少了嘛又还不行,吃不下饭。几个妇女一听乐了,说,怪不得,老看你喝水了,昨晚盐吃多了吧!谢二蔓怪笑着撩水浇人,小溪边上的人顿时东倒西歪,乱作一团。
乔村长从一棵黄桷树下走出来,喊柳英,柳英!叫柳英的女人赶忙答应。乔村长说,你男人捎信来,说他下午就到,让你烧一锅热水等他啊。柳英埋下身子洗猪头,憋得脸上红一阵又紫一阵的。一帮妇女看着在一边起哄:柳英,柳英,一锅不够哦,要烧两锅,两个人一起洗才好哦!柳英骂,去罗去罗!一群饿鬼!笑闹一顿,溪边上突然安静下来,人都在想自家的心事,任溪水淙淙地流着。有人突然说,我那死鬼,半年没音信了,不晓得死到哪里了。有人接腔,我那死男人更稀奇,来一封信说今年要加班,过年不回来了。我给他带了个口信去,不回来正好,老娘开春了就嫁人走了……小溪边上又是一阵叽哩呱啦的说词,都在或真或假、或慎或怨地数落自家的男人,小溪边上就像有一群饿麻雀在喧闹不休。
杜惠梅从灶台上取下熏得发黑的猪头来,在屋当中站了半晌,又把猪头挂了回去,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弄猪头?如果丈夫不回来,就她和女儿桂桂过年,还用得着烧猪头吗?今天杜惠梅没有放鸭子,她把鸭圈门关了起来,撒了几把苞谷给它们。她打算到镇上去一趟,得办点年货了,怎么这年也得过吧?平常日子过得少盐寡醋的没啥,但女人总是想把年过得张灯结彩、刻骨铭心的。一年是一年,今年是今年,明年是明年,这是不能含糊的,一生能有多少年?这年要过得好,过得遂心如意,女人一年都是舒畅的,家道也一年都是兴旺的。女人一把一把把家拢在手上,巴望着过年是个结,能把一家人的福祉拴得紧紧的,女人就拎着它,到新年里去。如果丈夫不回来,这结还拴得紧吗?杜惠梅走在路上,叹了一口气。
镇上在办年市,街两边堆满了货物,琳琅满目、五色斑斓,街面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常。杜惠梅一时不知道该买什么,只随着人流在年市上走动。她的眼睛其实没看货,在看人哩,看到人丛中有和丈夫身板相似的人,心里就涌入一阵撞动;听到和丈夫说话相似的声音,耳根背后就一阵发热,脖子上便潮红了一片。丈夫乔大庚是今年正月初十离的家,已经整整三百四十二天没见到了,杜惠梅能不想吗?她听到了溪边谢二蔓的那句话,男人是盐!她过了三百多天没盐的日子,心里淡得慌啊。
在镇上大桥边的小酒店里,杜惠梅看见了乔村长,他在那里和人喝酒,把脸喝成了猪肝色。他招呼杜惠梅过去。杜惠梅过去了,却离得远远的。乔村长舞着手指头说,乔大媳妇,你过来,过来,怕个什么?又不会把你下酒吃了。杜惠梅不说话,看着村长。村长放下酒碗说,你男人,乔大回不回来?杜惠梅摇摇头说,不知道呢,村长。村长点上一根烟,说了,乔大要是回来呢,让他年前到村委会,把那账结了。就你一家没交了,拖过年罗不好嘛,咹?杜惠梅点点头,她知道这笔账,是拖了一年多的灌溉费,虽然当年的谷子遭了冰雹,颗粒无收,但那笔灌溉费是免不了的,村上的会计来催了三次了。每次见杜惠梅面有难色,会计都说,不急不急啦,等你男人回来再说吧。会计是本家三哥,这点面子还是给的,但杜惠梅从此不敢去村委会了,她怕人家又追问起账来,自己就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杜惠梅在镇上转了两趟,把人和货都看了个遍。她在僻静处把衣兜里的钱掂量了又掂量,最后,她买了一挂鞭炮、半斤酥糖、一瓶白酒和两盒好烟。在文具店门口,她犹豫了好久,她看见了那种自动文具盒,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把东西拎到家里,已经是快下午了,桂桂和狗儿斑斑玩累了也玩饿了,正蹲在家门口等她回来呢。
杜惠梅手脚并用,喂了鸡喂了鸭喂了狗,又给桂桂做好饭菜,屁股刚挨上板凳,会计三哥在外面喊,大妹子,乔大来啦!杜惠梅慌慌地跑出屋去,三哥在乡道上向她招手,说,是乔大来电话啦!全村就是村委会这一部电话,常常不通,就是通了也听不大清楚,村里人要打电话都去镇上,没想到,这一回乔大庚打电话回来了。杜惠梅三脚并作两步跑到村委会,电话筒在办公桌上仰面朝天等着她。
话筒里是乔大庚的声音,但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他说,本来早就要回来了,但是……没拿到……工钱,一年的……工资……都没得到啊!那个狗日的……包工老板,跑了!惠梅……我……杜惠梅听出了话筒里的哭腔。她知道,乔大庚是个要强的男人,她还从来没见他哭过。话筒里噪声很大,听不明白男人又说了些什么,杜惠梅突然间醒悟过来,忙对着话筒喊,大庚啊!大庚!别管工钱了,你回来吧!回来!……话筒里的声音很难听清,但杜惠梅大约听到了男人的半句话,……还有什么脸面啊……电话里彻底没声了。三哥过来,弄了弄线头,拍了拍机子,骂,这狗日鬼东西,又坏了。杜惠梅急了,问三哥,我说的话,他听到了吧?他听到了吧?
三哥什么也不知道,他也问,他没说他回不回来?杜惠梅急得快要落泪了,听不清楚啊,不知道他要不要回来啊。三哥拉过来一条凳子,说,要不,你在这里等等,看他还打过来不?
电话再也没有声响,村头却发出了一阵骚动,又有谁家的男人拖带着大包小裹的回来了。
村里的孩子们都闻讯凑了过去。接到人的那户家喜气洋洋的,把其他还在盼望的人羡慕得要死。那户人家也大方,去的孩子们回来手里都拿着东西,是发泡食品或者饼干,桂桂手里也拿了东西,是一块口香糖。杜惠梅一看生气了,指着桂桂的鼻子骂,你怎么那么馋?没吃过吗?桂桂委屈地瘪了瘪嘴,打着哭声说,等我爸回来,也发东西给他们。杜惠梅的心里忽地涌上来一股酸,她把小女儿抱起来,贴着女儿耳边说,乖,再等等,爸就快回来了。她说话的鼻音浓浓的,吐出热热的气息,让桂桂觉得耳根好痒,桂桂把脖子紧紧地缩了起来。
深冬的夜晚很冷,是那种很彻底的寒意。杜惠梅在被窝里搂紧了女儿桂桂,又感觉到背后是一种虚空的凉,这种凉无法抵御,它沿着脖颈到达脊背,又得寸进尺地弥漫到全身。杜惠梅努力想入睡,却反反复复被睡眠推出门外,人便感觉得虚虚的,空空的,没着没落的一直到天亮。直到狗儿斑斑在门外吱吱呜呜地叫,杜惠梅才披上衣服起床开门,院门外站着一个人,一看,是公公过来了。
杜惠梅连忙把老人让进屋来,先升起一盆碳火,又烧上一盅热茶。公公摆摆手说,先不喝这个,给我倒一杯酒来。杜惠梅明白了,连忙用一只小瓷缸倒好酒,在火边上煨了一小会儿,公公接过酒缸子,说,好。杜惠梅的婆家就在隔壁,公婆咳嗽一声,这边都能听见,有时桂桂闹了,哭了,婆婆就隔着墙干涉,桂桂知道有人撑腰长志,就使劲哭,使劲闹,婆婆就骂儿媳妇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骂得杜惠梅有气不敢出,有理无处伸,只好一边拿糖块,一边拿白眼珠瞪着桂桂,让桂桂破涕为笑了。
虽然相邻,公公是轻易不登三宝殿的,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了,很显然,一是为过年,一是为儿子乔大庚。为过年呢,公公拎来了一小袋糯米,一块腊肉和几个饵块粑,这是常规。杜惠梅早已经准备好了两只公鸡和四只鸭子,还有酒和烟,等一会就送过去。公公过来,为儿子乔大庚呢,事情就有几桩了。一是老房子有堵墙朽了,得翻修了。兄弟几个都分出去住了,但为父母修缮房子,兄弟几个出钱出力,是理所当然的。年初,兄弟几个商议定了,老三出材料,老大老二一人出二千块钱,把老土墙改为砖墙。年尾冬至,工程完工了,别的都办妥了,只差老大的钱没到,由老二垫支着呢。眼看过年了,老二不说什么,但老人家心不安了,这大过年的,老二家也要花几个钱啊。他只好亲自来催了。还有呢,每年乔家的年夜饭都是轮流做,今年呢,已经轮到老大了,可是眼下已经腊月二十八了,乔大庚到底回不回来?公公说,不能说老大不回来,年就不过了吧?我已经跟你娘商量过了,今年三十,就到老屋里过吧,新屋子刚修好,也好图个热闹,布点喜气。杜惠梅搓着手说,二哥的账呢,放心,我们很快会还的;大庚呢,也没说不回来,不是还有两天不是?年饭在老屋里吃就听二老的吧,三十那天我过去做,您让娘放心吧,误不了事的,乔大回不回来都是要过年的嘛不是?爹。
爹喝光了缸子里的酒,抹抹嘴要走。杜惠梅忙把半瓶子白酒往爹的衣兜里装,爹说,不用了不用了。他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杜惠梅以为他拉下啥东西了。他却伸出手来,要杜惠梅接着,说给桂桂买件衣服穿吧。公公走了,杜惠梅觉得手心里温温的,那是红红的一百元钱。
公公走了,杜惠梅站在门边上楞了一回神。腊月二十八日,日子已经过到了咽喉上了,怎么办呢?这大庚啊,怎么地出去就混成那样?杜惠梅记得,丈夫只在年中时寄过八百块钱回来,那天,拿到了汇款单,她是怎样春光满怀地走过村子,去镇上取钱,那乡道走起来像铺着一层棉花,真让人云里雾里的。不少媳妇大嫂姑妈的过来打招呼,笑一回问,取银子呐?杜惠梅答,讨您笑啦,丁丁点呐!人就诧异,还嫌少啊,让你家乔大爷搬座金山回来吧。就那以后,挖金子的乔大爷却闷声不响了,杜惠梅也再也没有那样眉开眼笑地走在乡道上了。杜惠梅清楚,丈夫是遇到难处了,他是一个顾家汉,决不会乱花一分钱的,这种情况,只说明他在外艰难呢。杜惠梅没怨丈夫,只是替他担忧着,好好歹歹,日子长着呢,别的没啥,保重身体,好好生生地把自己给我带回来就成。这是杜惠梅寄给丈夫的话。现在看来,这最后的一点,他也办不到了。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猛烈的鞭炮声,肯定又有谁的“挖金子人”回来了,而且,怕人不知道,弄得声响很大呢。杜惠梅猛地惊醒过来,她赶快把门掩上,突然间心里害怕了,她怕的是:男人要是真的两手空空地回来,那才怎么办啊?他怎么从站上走下车来?青筋爆爆的手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身边呼呼吹过的寒风;他怎么面对全村满怀欣喜踊过去接他又面面相嘘的孩子们,那里头可有接过人家多少回小礼品的女儿桂桂啊;他怎么回来面对眼巴巴的父母,还有老二,等他拿钱来补缺呢;他怎么面对村长,还有会计三哥,村长挖苦人的话他听得下去吗?他怎样面对她,一个在家含辛茹苦、等他盼他,希望他带回来温暖和幸福的女人……大庚啊,这每一条都沉重无比,如果你两手空空地回来,光凭你的一把光骨头,能压住秤吗?不能!不能!那就不单是你丢尽了人,整个乔家人的脸皮都要拿去铺在路上、任人践踏了。杜惠梅不敢往下想,她只把门紧紧地关闭上了。
桂桂也被关在了家里,她把脸紧贴着窗玻璃往外看,眼睛里汪着泪花儿。狗儿斑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外面这么热闹,主人却把门关了起来,它实在想不明白,在院子里东蹿西跳地怪叫,提抗议呢。
夜晚,杜惠梅家早早就吃了晚饭。桂桂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杜惠梅把她移到床上去。她本来要做一点针线活,把被面上的几道裂缝缝一缝,可是打开衣柜找针线,却看见了丈夫的一件汗褂子,洗得白白的,叠得正正的,拿起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肥皂的清香味。褂子是昨天才洗的,丈夫走时脱下来,杜惠梅一直舍不得洗,她把那褂子放在枕边,有时候深夜睡不着,就拿出来嗅嗅,那就是乔大庚的味道啊。其实,丈夫刚走时,这屋子里到处残存着他留下来的气息,柴房、鸭圈、那把砍刀柄上,特别是院子角落的一堆灶灰,那股浓浓的尿骚味。丈夫爱在那儿洒尿,说要沤一堆灰肥来种瓜……这些气味在丈夫走后慢慢就消失了。杜惠梅的鼻子灵得像猫,她知道丈夫乔大庚的味道一天一天从空气里散去,离得越来越远了。杜惠梅捧着这件洗过了的褂子,心里突然后悔得要死,不知道他回不回来,为什么要洗呢?杜惠梅拿褂子捂住脸,一会儿,褂子湿了。
腊月二十九,杜惠梅家没开大门,村子里的热闹却更密集了。大公路上的班车每过一次,村里都会骚动一回,出去的男人或闺女该回来的,都赶着趟回来了。杜惠梅躲在家里,外面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她明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他不会回来的,特别是不会把脸面别到裤腰上回来。杜惠梅太清楚丈夫乔大庚了,如果他回来,他最没有脸面见的还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啊!当初他拍着胸脯走出乡道,回过头向妻子挥手的姿势是何等的大方豪气,如果让他灰头土脸地回来见她,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事情虽然如此,但她还是隐隐地盼望着,外面会不会突然又有了乔大庚的消息……女人就是这样,对事情的直觉是她们的天生的本能,但她们又常常怀疑自己的直觉,或者是愿望压倒了对于事实的直觉。杜惠梅就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了半天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