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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诗经》里这首《柏舟》的主题,向来争议多多,《诗序》说主人公是一位不遇于君的臣子,朱熹反对,认为是一个在丈夫跟前不得意的女人。我觉得争论这件事,真没啥意义,谁都没有确凿论据,就既可以是妇人,也可以是臣子,总之都有点背就是了。这首诗的重点,不是说这个人为什么不如意,而是他或者她,千方百计地,想要从烦恼中挣脱出来的努力。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通常认为这两句是比兴,说这个人的心情,像在水中飘荡的小舟,没着没落的,因为接下来便是“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普通人不大可能在船上睡觉,也就不会有“不寐”之感。但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实指,心灵鸡汤之类的读物指导我们,烦恼的时候应试着转移注意力,旅旅游,唱唱卡拉OK,春秋时候不流行这些娱乐方式,还是荡舟江湖更为常见,然而对着静水深流,涟漪无边,主人公的心情并没有得到舒展,反而在怔忡的一瞬,让新愁旧怨重上心头。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美酒抑或游冶,根治不了深刻的忧愁,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当这努力宣告失败,他继续耿耿难安。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我的心不是一面镜子,不能像它那样,安然地将美丑善恶悉数容纳,我接受不了,消化不掉,总有一些隐痛梗在心间,让我日夜不得安生。
心灵鸡汤又说了,实在放不下,不妨将它说出来,心理医生的看家本事,也不过是引导患者倾诉。这个人何尝不想倾诉,但问题是,你,真的拥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吗?
你每日穿行在人群之间,跟那么多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的手机的通讯录上,密密麻麻地排着那么多姓名和号码,然而,在寂寞苦闷的时候,举目望去,有谁,是你愿意对他讲述而他也愿意倾听的人?
这个人“亦有兄弟”,也许是血脉相连的胞兄弟,也许是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好友,跟主人公的关系算比较亲密的。但是,若是去找兄弟倾诉,他却很有些迟疑,隐隐觉得,这兄弟“不可以据”,不是可以倾诉的对象。
可是,他又被烦恼苦闷逼得没办法,病笃乱投医,姑且一试吧。“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薄言”是勉强,“愬”是倾诉,当他勉为其难不得不地跑到“兄弟”那儿,正赶上“兄弟”在发脾气呢,活在这尘世间,每个人都一脑门官司,谁能顾得上谁,愿做一双安静善听的眼睛呢?
第一次的努力是徒劳,第二次还有点尴尬,主人公不再向外界求援,转回自己的内心,等待时光之酶,帮助他暗自消化。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内心里总有一些东西,那么沉重,固执地不肯收缩,也不肯挪动,我拿我自己的心,没办法啊!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我也是一个有尊严有体面的人,在伤害与羞辱面前,怎么能够屈服退让呢?
到底是怎样一种伤害,让他如此不能释怀?“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有的书上,将“群小”,解释为“一群小人”,可是,生活中是有小人,但和伟人一样,数量有限,难以成群,我更愿意把“群小”二字,理解为“一群小人物”。
小人物是最容易被得罪的群体,微末的利益他们也会放在心上,又有自卑转化成的自尊,稍不留意就会令他们激烈反弹;小人物又是特别有杀伤力的一群人,这种杀伤力不像“小人”,是没有道德使然,相反,没有其他光环支撑人生,小人物对道德格外强调。说起来好像是一种美德,但是因为目光短浅,见识有限,缺乏反省思辨的能力,所持的道德坚硬而狭隘,像一把铁打的尺子,随时准备掏出来,量一量别人。
“群小”勇于出手,爆发力极强,不像君子甚至伪君子懂得隐忍,给自己和他人留一点面子。“群小”对于脸面没有那么敏感,发作起来直接、粗暴,锋利,突兀,也许很快就烟消云散,当时却能让你很下不了台,对于脸皮薄的人,那种劈面而来的难堪,比背后被插刀子还要命。
阮玲玉当年服毒自尽,留下四个字:“人言可畏”,追究一下这些“人言”的发源地,正是来自“群小”,那些涌动在大地上的灰色人群,她却不能将他们的声音付之一笑,“群小”人多力量大,俨然代表了舆论导向,一个个又是那么生猛,面对他们,搁谁都由不得地要怀疑自己,怀疑使你变得无力。
诗中人犯了同样的错误:静言思之,寤辟有摽。寤是睡醒,辟和摽,都是捶胸状,他白天黑夜全在惦记这个事,胸中作痛又能怪谁?捶打也没用。
和“群小”过招,制胜法宝是认清他们的本质,然后忽略之。鲁迅笔下的阿Q,人家瞧不起他,他还瞧不起人家呢,这种“精神胜利法”使阿Q从来不闹“精神危机”,可一来实在猥琐,二来您要是没阿Q那么“愚而诈”,还真没法做到。
比阿Q光明一点的,是中国最著名的诗人李白先生,原配去世之后,他一度和一位刘姓妇人同居,刘氏没什么文化,估计是出于生计的考虑才和李诗人凑合一下,对他不怎么恭敬。李白很受刺激,他其时混得有点惨,这个妇人轻视的眼神,就显得有代表性了。他没有被打倒,而是豪情陡生,写下千古名句:会稽愚妇轻买臣,我亦举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会稽愚妇,是朱买臣的老婆,买臣同志当初不得志,他老婆对他很没有信心,跟他离了。日后朱买臣发达,特意将前妻以及前妻的后夫接到家中款待,致使前妻羞愤而死。李白将“愚妇”比喻为这位有眼无珠的刘氏,自己俨然就是即将发达的朱买臣,他将自己变大,将对方变小,微如草芥,草芥的意见,不值得重视。
我佩服李白打不垮的豪迈情怀,不过就这首诗而言,他还是在跟“会稽愚妇”对抗,人家都那么微不足道了,您就算是大笑着,不还是在跟她怄气吗?刘氏“愚”不“愚”我不知道,可跟她对着干的李白,不能算很高明。
真正有境界的,还是写下《岳阳楼记》的范仲淹,曾几何时,他也忧谗畏讥,满目萧然,但是,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注入他的心中,没有什么再能将他伤害,他的理想是这样坚定,进退无碍,谣诼纷纭能侵犯肉身,却侵犯不了这金刚石般的灵魂。
忧谗畏讥的“忧”,和忧国忧民的“忧”,不是一个“忧”,前者患得患失,带着肉身的浊气,后者坚定勇敢,有着开阔的器局,那一点点痛,和审美联系在一起,成就一种隐秘的快感。
两种“忧”的本质差别,在于能否“忘我”,“群小”们能攻讦的,是你那个有着太多琐碎欲求的“小我”,你的肉身,范仲淹借助理想之力挣脱肉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群小”又能奈他何?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做到?倒不一定是范仲淹的理想太崇高,为爱情,为事业,为爱好,都可以作为理想一种,一般人也都难以为之专注忘我,通常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所有的感官组成一个接收器,接收着来自“群小”世界里的声音,他们怎么对“群小”就那么当回事呢?
这正是关键之所在,人们在控诉“群小”的时候,一般不提从他们那里尝到的小甜头。虚荣心的满足,被肯定与接受,全要拜他们成全,假如你不能忍受孤寒,不习惯独处,你总想要投入“集体”的汪洋大海里,那么你只能和他们在一起。
是肉身,那些琐屑的欲念和需求,使你和“群小”不能分离,这依赖,让你注定为他们所伤: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就像盆里堆着的,还没有洗的脏衣服,那种污秽感,通常不在于上面有多少尘灰污垢,而是一种含混的肉身的气息,用张爱玲的话说——有同学指我老提张爱玲,我已经下决心避开了她了,但没办法,她关于“如匪浣衣”的解读太真切,只好再烦请她老人家一回——她这样说: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江南的人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心里很‘雾数’。”
我不在江南在淮北,但这个词,我也经常听我妈说起,初夏或是初秋,不很热,“要么就不洗澡了?还是洗吧,不然老觉着雾数”。那种黏糊糊湿唧唧的感觉,混杂着汗气体味,正是肉身的味道,脱下来的脏衣服放在盆里,也是那个感觉,用来形容肉身的忧伤,再合适不过了。
伊壁鸠鲁的门徒采多罗丝有言:我们幸福的原因存在于我们的自身之内,而不是自身之外。这个幸福的原因,就是挣脱肉身的纠结欲念,朝着开阔处飞去的力量,而主人公东一头西一头地求助,唯独不能突破肉身,也许因为,委屈比愤怒安全,跟污泥浑水较劲,比愤而展翅更容易做到,那么,他就不要抱怨失效的美酒,和坏脾气的兄弟,“不能奋飞”是无力者早已被注定的命运,而更不幸的是,常常,也是大多数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