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危危日画猫有灵
黄汉《猫苑》灵异门第14条的“汉按”说:“吴小亭家藏王忘庵所画《乌猫图》,自题十六字云:‘日危宿危,炽尔杀机。乌圆炯炯,鼠辈何知。’其首句,咸不解所谓。余按,家香铁待诏重午画钟馗诗云:‘画猫日主金危危’,则知危日值危宿,画猫有灵,必兼金日者,金为白虎之神,忘庵句盖本乎此。然则假猫之灵以辟鼠,其术亦多矣哉。”把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意思就是:
吴秉权收藏了王武所画的《乌猫图》,画中有王武自题的十六个字:“日危宿危,炽尔杀机。乌圆炯炯,鼠辈何知。”其中的第一句话,大家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根据与我同姓的翰林待诏黄钊在《重五日莲第倩人画钟馗见贻》诗中的“画猫日主金危危”句可知,在危日的值神是危宿的那一天,要想画猫有灵,当天的五行还得是金日,而金象政着白虎之神,王武的那句诗,应该是因此而来的。如此说来,凭借猫的灵气辟鼠的办法,还是有很多的。
可是,什么叫金危危日,为什么要在这一天画猫呢?
中国古人相信,有十二个神明,分别叫做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总称建除十二神,他们每日轮值,称十二建除日。既然危是建除十二神之一,那么每隔十二天,就会有一天是由危轮值的,那一天就叫做危日。
中国古人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称为十二地支,或十二支,可以与十大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配合,用来纪年、纪月、纪日,而每一天的地支都有着自己的五行(金、木、水、火、土)属性。如果某一天的五行属金,那一天就叫金日。
中国古人又把黄道附近的星宿分成二十八组,称二十八宿,或二十八星,或二十八舍,包括东方七宿、北方七宿、西方七宿、南方七宿,而北方七宿由斗、牛、女、虚、危、室、壁组成。如果某一天是危日,星空中的值神又是北方七宿的第五宿即危宿,那就叫“危日值危宿”,也就是“宿与日并直危”,可称危危日或二危日;如果某一天不但是危危日,而且也是金日,那就可以称作“金危危日”。
明清画家认为,金危危日画猫有灵,可以辟鼠,而这种看法应源自宋代。
清钱载撰《萚石斋诗集》卷二十五,收入了一首题画诗,题曰《蘇文忠公墨猫歌》,诗前自序云:“画於元丰四年六月九日,自题云:‘相传危危日画猫,可以辟鼠。’兹盖危危日画也。又:绵竹羽客杨世昌题云:‘东坡居士向曾见其画狗,今又见其画猫,岂唐人有一生作诗乃得力于猫狗耶?’”
此处所言的苏文忠公,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宋文学家苏轼,谥号文忠。元丰四年,即1081年。也就是说,危危日画猫辟鼠的说法,至少流行了一千多年。
明徐树丕撰《识小录·卷之一·画猫》云:“危危日画猫能辟鼠,余试之,竟未必。然偶阅一书,知是危危日寅时乃灵耳。”
清梁同书撰《频罗庵遗集·卷十二·题兰士画猫》:“世传二危日,画猫鼠辄避去,魏叔子《画猫记》曾及之。……不翁戏题,时为嘉庆已未。”(梁同书所言兰士,即清代书画家方薰,浙江石门人,字兰士,号长青、樗庵等。梁同书所言魏叔子《画猫记》,即魏禧《画猫记》,收於《猫乘》卷七文门第13条)。
或许是为了富有挑战性,许多画家都喜欢在金危危日画猫,因为那个日子更为难得。
清杜文澜撰《采香词》卷四《寿楼春·丙子闰重五即事》“金危危日”句注:“《通书》中金危危日数年始一见,吴人争祀之”;又:“共迎嘉祥描锦带”句注:“苏东坡云,危危日画猫能辟鼠。因倩陈小士茂才戏图之。”
一般来说,金危危日画猫多是某一个画家的事,但也有祖孙、夫妻或几位朋友同在金危危日画猫的。
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某日(恰逢金危危日),画家潘恭寿(1741~1794)临摹了明代戏曲作家徐霖(1462~1538)的《菊花猫》。后来,清末书画家吴大澂(1835~1902)买下了潘恭寿临摹的《菊花猫》,把它作为自己的收藏品。
清光绪十六年(1890)九月十四日(恰逢金危危日),吴大澂临摹了他收藏的潘恭寿的《菊花猫》,其题识云:
“金于五星为太白,《史记·天官书》:五星皆从太白,而聚乎一舍。《正义》云:镇星有福,太白兵强。《天官书》又云:北宫元武虚危。《正义》:危为宗庙祀事,主天府、天市、架屋,占动则有土功,故金危相值,气胜而财聚。按:五行生克之理,水生于金而克火,北方元武亦属水。相传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灾。薛季昶夢貓伏卧於堂限,占者张猷曰,猫为爪牙,君必知军马之要事,见《朝野佥载》。愙斋。”
这段题识末尾的“愙斋”,是吴大澂晚年的号。题识前半引用的《史记》及其正义内容,是为了说明,金日与危日相值,可以令人气势更盛,更容易发财。吴大澂所加的按语,具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按照五行生克的理论,水生于金而克火,北方七宿(又称北方玄武七宿)也属水,所以相传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灾;二是转引《朝野佥载》卷三薛季昶梦猫事,借此说明猫代表爪牙,梦见猫就表示将要在军队里当大官。
第二年也就是清光绪十七年(1891)的正月初八,又是金危危日,所以吴大澂在那天临摹了潘恭寿的《猫石牡丹图》(今藏深圳博物馆),又在此图的右上角自题云:“光绪辛卯年金危危日,临潘莲巢本。”自题之左,又有复题:“鹤逸道兄以刘完庵藕花洲牙印见惠,检此奉赠,不足云报也。壬辰仲夏,大徵。”
王晓春撰《吴大澂<猫石牡丹图>考释》云:“鹤逸道兄,是指苏州地区的大收藏家顾麟士。刘完庵,是指明前期的苏州文人画家刘珏……。藕花洲,系杭州临平山下一处荷塘,当时为文人雅会之场所,此象牙章以其景致为图饰,可见其精美。此跋道出了这幅画的最初交换:吴大澂在金危危日临绘了潘莲巢本猫画,翌年(1892年)仲夏之日,顾麟士来访,并以刘完庵的一方象牙印章相赠,吴大澈遂将此画回赠给顾麟士,以谢其情。”
1894年,苏州画家顾沄在《猫石牡丹图》中补绘山石,於画面右下题跋云:“甲午人日,云壶补石。”
1895年,顾麟士请陆恢(字廉夫,江苏吴江人,工书画)补绘牡丹。
吴大澂去世后,书画家郑文焯“将陈介祺所收藏过的一方金文精拓片送给顾麟士”,顾麟士则将《猫石牡丹图》赠予郑文焯,并在画中题跋云:“丙辰人日,同人小集海野堂。小坡先生以陈寿卿太史家藏吉金文字精拓见惠,欣喜过已。检此报谢,厚来薄往,附书志愧。西津顾麟士。”
也就是说,吴大澂的《猫石牡丹图》,是由几个朋友共同完成的。先是吴大澂在1891年临摹了潘恭寿的《猫石牡丹图》,原本准备自留,因顾麟士在第二年送给他一枚刘珏的象牙章,所以吴大澂就把他临摹的《猫石牡丹图》,送给了顾麟士。1894年,顾麟士请顾沄在《猫石牡丹图》中补绘了山石。1895年,顾麟士又请陆恢补绘了牡丹。
几位朋友同在金危危日画猫的雅事,再次出现在丁丑年的正月初五(1937年2月15日)与四月二十九日(1937年6月7日),因为那两天都是金危危日。
1937年的正月初五,画家江寒汀(1903~1963)绘黑白花猫一只,题识云:“丁丑正月初五,金危危日,寒汀戏笔。”四月二十九日,画家商笙伯(1869~1962)在江寒汀绘黑白花猫之后,又绘金眼橘猫一只,题识云:“丁丑四月二十九日,又值金危危,写此小於菟,笙伯。”同日,书法家、篆刻家王福庵(1880~1960,原名禔,号福庵,别名王福厂,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在二猫之上,篆书丁辅之(1879~1949,号鹤庐,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的《金危危日画猫歌》,之后又作楷书题识云:“丁辅之咏金危危日画猫三十四韵,天觉我兄有道命录,丁丑四月二十九金危危,古杭王禔福厂氏,时仝客沪上拜识。”
有意思的是,同样在丁丑年(1937)的正月初五,画家郭兰祥(1885~1938,号尚斋)也画了一只黑白花猫,题识云:“丁丑正月初五,金危危日戏作,尚斋郭兰祥。”四月二十九日,江寒汀在郭兰祥绘花猫之后,添一黑猫,题识云:“丁丑四月二十九,金危危日,寒汀江荻。”应丁辅之所邀,王福庵再次用篆书写出《金危危日画猫歌》,之后题识云:“鹤庐社长兄以咏金危危日画猫謌三十四韵属书,丁丑首夏,福厂王褆时仝客沪。”
这两幅猫图,皆称《金危危图》或《双猫图》。
前面提到的清末书画家吴大澂,曾经有一子六女,因儿子年幼夭折,就将侄子吴本善的儿子吴湖帆(1894~1968)过继为嗣孙,而吴湖帆从小就没有让祖父失望,绘画与书法都很擅长。吴大澂去世前,将一生收藏的字画古玩等,全部留给了吴湖帆,包括他曾在清光绪十六年(1890)九月十四日临摹的潘恭寿《菊花猫》,以及潘恭寿的《菊花猫》原图。所以吴湖帆在《吴氏书画记·第八册·清下》中记录了潘恭寿《菊花猫》图的来历及吴大澂临摹该图的事情:
“清潘莲巢《菊花猫轴》(长二尺八寸,阔九寸三分):乾隆壬子岁危危日,临徐子仁,莲居士恭寿。……潘莲巢恭寿,以画负众望……此帧犹是先愙斋公旧藏之物,光绪庚寅九月十四日,逢金危危,公曾临一本,同藏于家。”
虽然不知道吴大澂是否养过猫,但从他几次临摹猫图的事来看,他至少是喜欢猫的。他的孙子吳湖帆,则可以说是爱猫如子,尤其喜爱狮猫,不但在家中喂养,还曾在金危危日与妻子潘静淑(1892~1939)一道画猫。
还记得前面提到的江寒汀、王福庵等书画家在1937年的正月初五(1937年2月15日)与四月二十九日(1937年6月7日)画猫的雅事吧?吴湖帆夫妇,也曾在那两个金危危日画猫,详见吴湖帆《丑簃日记》中1937年2月和5月的记录:
2月
12日:与静淑预备金危危日画猫稿子,商酌半日,以大雄猫照片及旧画一扑蜨者爲定。
13日:余未起身时,静淑先就扑蝶猫画成稿。下午余画大雄猫图,双目俱留,不点睛。余爲静淑《猫蝶图》补萱花坡草,静淑在余画猫图上补绿竹一蜨,停笔时已夜十一时矣。
15日:旧历初五癸酉金危危日。《朝野佥载》云: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癸从水,酉从金,据云金危危日逢水金日更佳,大约亦无非辟火、生财、镇鼠等祓除不祥诸事云,故前人画猫者多择金危危日。余与静淑乃将昨日预备之画猫点睛,修饰完工,以符旧例。二人终日为画猫尽事,殊绝乐而可笑。
5月
20日:为静淑鈎画猫稿,备阴历四月二十九金危危日赠大姊者。
22日:晚为静淑画猫补石。
23日:静淑又画一猫,余补月季花,静淑爲预备阴历四月廿九(6月7日)金危危之日点睛之用。
由此可知,从1937年2月12日至13日,吴湖帆、潘静淑夫妇合作《猫蝶图》,吴湖帆画大雄猫,但不点睛,潘静淑补绿竹与蝴蝶。15日,金危危日,吴湖帆为大雄猫点睛,《猫蝶图》告成。
吴湖帆夫妇有白色临清狮猫一对,乃是潘静淑兄毅斋自济南寄赠,吴湖帆日记所言“大雄猫”,即其中的白色雄狮猫,从吴湖帆夫妇合作的《猫蝶图》看,此猫极为肥硕。《猫蝶图》的左上,有吴湖帆款识:
“鲁东临清所产狮子猫,为猫类中最上品,洁白可爱,性又驯服,最奇者,双目作黄蓝色,而深夜对之,画黄者耀成碧翠,画蓝者闪成殷红,故宝石中之作闪变色者曰猫儿眼,即喻此也。辛未年,内兄潘毅斋自济南寄赠一对,蓄之梅景书屋,盖因静淑爱猫也,所养狸奴数品,咸不及此,惜捕鼠之技甚拙,亦属美中不足耳。《朝野佥载》云,金危危日画猫,能辟火灾。今岁丁丑正月初五癸酉金危危日,余偕静淑合作二图,即以临清猫戏写入画,缀以泉石,或不致落俗套也。丑簃吴湖帆并识。”
1937年5月20日至23日,吴湖帆夫妇再绘猫图,这次是潘静淑画白狮猫,吴湖帆补月季花,目的并非自娱,而是为了在下一个金危危日“赠大姊”。
1937年6月7日《丑簃日记》,未曾记录夫妻画猫事,因5月23日记早已写明。在6月7日,吴湖帆将猫画点睛,取名《富贵耄耋》,夫妻分别在画上题识:其一曰“丁丑四月廿九金危危日写奉,宜振大姊清赏,静淑”,其二曰“大姊属静淑画猫,余爲补石坡苔草,足成小幅,即呈一粲。弟湖帆并识。”
吴湖帆在1937年2月15日的日记中说,“《朝野佥载》云: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在当日完成的《猫蝶图》款识中,他又写出同样的内容,这是由于他误读了祖父吴大澂《菊花猫图轴》题跋中的这两句话:“相传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灾。薛季昶梦猫伏卧於堂限,占者张猷曰,猫为爪牙,君必知军马之要事,见《朝野佥载》。”
吴大澂的这两句话中的标点,都是我另外加上的,因为古文之中原本没有标点,而正因为原文没有标点,吴湖帆才误以为,“相传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灾”句,与其后的“薛季昶梦猫”事,同样出自《朝野佥载》(由此可知标点重要性)。假如他去翻查《朝野佥载》原书,一定就会知道,“相传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灾”句,根本就不是原书中的内容。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顺便说一句,吴湖帆在1937年2月15日的日记中说,“旧历初五癸酉金危危日”。有人看到这句话,就匆忙下结论说,金危危日是指每年的旧历大年初五,却不知道那只是1937年的第一个金危危日,而该年的旧历四月二十九日也是金危危日。
那么每年的金危危日究竟有几个,都是在哪一天呢?这可不是固定的,有时几年才会有一个,有时一年可以有两个或者更多,具体需要加以推算才行。
王晓春撰《吴大澂<猫石牡丹图>考释》云:“金危危日是中国传统星占学和五行说的产物,危日属於黄历十二建辰中的一种,平均十二天一个危日,但是同时逢遇五行缺金的机率则较低,故‘金危危日数年始一见,吴人争祀之。’当然也有一年中出现两次以上的现象,总的来说不很常见,祭祀上颇受重视。”
比如说,吴大澂临潘恭寿《猫石牡丹图》,是在清光绪十七年(1891)正月初八,那一天是金危危日。
吴昌硕《猫石图》题识云:“壬戌闰五月二日金危危,写此以辟百邪,吴昌硕大聋,时年七十有九。”据此,壬戌年(1922)的五月二日,也是金危危日。
二〇二二年五月七日
肖毛于哈尔滨看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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